1705573790
1705573791
我们距离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的直线距离只有160多公里远,但感觉上却像是两个不同的国家。这段旅程若走公路,经过马拉根德山隘,至少需要五个小时。马拉根德山隘由群山围成。很早以前,一位叫作毛拉·塞夫拉的传教士(英国人称他是“疯狂的骗子”)曾带领我们的祖先,在这险峻的山陵上和英军对战。温斯顿·丘吉尔当时也曾参战,他还写了一本关于这场战役的书。虽然他对我们的人民评价并不高,但直至今日,我们仍将其中一座山峰命名为丘吉尔峰。山隘尽处是一座绿色穹顶的圣龛,人们会在这里丢铜板,感谢经过一路艰辛旅程,最终平安抵达。
1705573792
1705573793
在动乱开始之前,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任何人去过伊斯兰堡。大多数人像我的母亲一样,从未离开过斯瓦特河谷。
1705573794
1705573795
我们居住的明戈拉是河谷里最大的,其实也是唯一的城镇。这里本来很小,但很多人从近郊村落搬来,让此地变得又肮脏又拥挤。这里有饭店,有大学,有一座高尔夫球场,和一个很有名的市场,可以买到传统绣花布、宝石和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马尔格扎溪穿城而过,水面上漂浮着塑料袋和垃圾,显得又黄又浊。而山区的溪流和城外的斯瓦特河则不同,河水清澈见底,人们可以在那里钓鳟鱼,或者在节日期间去踏青。我们的家安在古咖达,古咖达的意思是“花境”,但这里以前曾被称作“布卡拉”,意思是“佛像园”。我们家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四处散落着神秘的废弃物:端坐的狮子像、残破的圆柱、断头的雕像,最奇怪的是还有数百座石伞。
1705573796
1705573797
穆斯林在公元11世纪时来到我们的河谷,当时加兹尼的帝王苏丹·穆罕默德从阿富汗入侵,成为我们的统治者。但在古代,斯瓦特原是佛教国家。佛教徒于公元2世纪时来到这里,他们的君主统治此地超过五百年之久。中国探险家曾描写过这里的景象:一千四百多个佛教寺庙坐落在斯瓦特河沿岸,寺庙里神奇的钟声回荡在整个河谷中。这些寺庙早就消失了,但在斯瓦特的每一处,在那些樱草花丛之中,你还是能找到寺庙的遗迹。我们以前常常在微笑打坐的胖石雕佛像的莲座旁野餐。关于佛陀曾在这里现身的故事不胜枚举,因为这里是一个如此平静的地方。据说佛陀的骨灰有一部分就是被埋在河谷里一个巨大的佛塔里。
1705573798
1705573799
我们经常在神秘的布卡拉遗迹玩捉迷藏。有一次,一群外国考古学家来到这里做研究,告诉我们在很久以前,这里曾是朝圣的地方,有很多用黄金装饰着圆顶的美丽寺庙,也是佛教君王下葬的地方。我的父亲写过一首名为《布卡拉遗迹》的诗,诗里完美再现了佛寺和清真寺比邻而建的情景:
1705573800
1705573801
当真相的声音由邦克楼[2]传出,
1705573802
1705573803
佛陀微笑了,
1705573804
1705573805
分裂的历史之链重新连接在一起。
1705573806
1705573807
我们住在兴都库什山脉的山脚下,男人们通常会去猎捕羱羊和金鸡。我们的屋子是坚固的水泥平房。孩子们沿着左侧的梯子爬上去,可以在平坦的屋顶上面打板球。屋顶是我们的游乐场。黄昏时,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常常会在这里小聚喝茶。有时候,我也会坐在屋顶,看四周炊烟袅袅升起,听夜里蟋蟀唧唧长鸣。
1705573808
1705573809
斯瓦特河谷种满了果树,这些果树结出最甜美的无花果、红石榴和桃子。我们家院子里种着葡萄、番石榴和柿子,前院一棵梅子树结出的果实是如此甜美,我们不得不跟小鸟比赛抢果子吃。小鸟们都很爱那棵树,连啄木鸟也不例外。
1705573810
1705573811
自我有记忆以来,印象中母亲就常常跟小鸟说话。我们的屋子后面有一条长廊,是女人们聚集的地方。我们深知饥饿的滋味,所以母亲总会多煮一些食物,分给其他贫苦的家庭。如果还有剩余,她就会拿去喂鸟儿。在普什图传统中我们喜欢唱一种双行诗,叫作“拓帕”[3],母亲经常一边撒米一边唱道:“可别杀害园子里的鸽子,杀了一只,其他的就不会再来了。”
1705573812
1705573813
我喜欢坐在屋顶上,望着群山,任想象飞扬。远处最高的一座是金字塔形的埃勒姆山。对我们来说,它是一座圣山,因为它实在太高了,所以终年都挂着一圈软绵绵的云朵项链。即便是夏天,山顶也覆盖着一层薄雪。我们在学校里学到,公元前327年,在佛教徒都还没有来到此地之前,亚历山大大帝曾带领数千头大象以及士兵们,在从阿富汗前往印度的路上,横扫我们的河谷。斯瓦特人逃到高山上,相信他们一定会受到神明的保护,因为这些山是如此的高耸。但是亚历山大大帝是个意志坚定又有耐性的君王。他造了一道木制的斜坡,使他的石弩和弓箭可以射到山顶上。然后他爬到山顶,伸手去抓木星,以示他尊贵强大的权力。
1705573814
1705573815
坐在屋顶上,我看着山峰随四季变换模样。秋天时会吹来凉风。冬天则一片白雪茫茫,像一把把匕首似的冰柱从屋檐上垂下。孩子们特别喜欢折冰柱。我们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堆雪人、捏雪熊,并试着用手去接雪花。春天是斯瓦特最绿意盎然的时节。尤加利树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进屋里,所到之处覆上一层薄纱,风里还带着稻田浓重的气息。我出生在夏天,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一年之中我最喜欢夏天的原因,虽然明戈拉的夏天又热又干,溪水也因为人们丢的垃圾而散发出恶臭。
1705573816
1705573817
我出生时,家里非常穷困。当时,父亲和他的一位朋友刚刚共同投资创办了他们的第一所学校,我们就住在学校对面一栋破旧的只有两个房间的棚屋里。我和父母亲睡在其中一间房,另一间则是客房。我们没有浴室和厨房,母亲就地生火煮饭,用学校的洗手台洗衣服。我们家里常常满是村里来访的客人。“好客”是普什图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1705573818
1705573819
两年后,弟弟胡沙尔出生了。因为父亲仍然负担不起医院的费用,他跟我一样是在家里出生的。他被命名为胡沙尔,与父亲的学校同名,源自于一位既是战士,也是诗人的普什图英雄:胡沙尔·汗·哈塔克。母亲一直想要有个儿子,所以当弟弟出生时,她掩藏不住满心的喜悦。在我看来,弟弟非常瘦小,像一根被风一吹就会折断的芦苇,但他是妈妈眼里的珍宝。在我看来,母亲为了弟弟,摘星揽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弟弟总在要茶喝,他喜欢喝那种加了牛奶和糖还有豆蔻的传统茶。后来,连我的母亲都喝腻了。她不得不泡了一种很苦的茶给他喝。从此,他再也不闹着要茶喝了。我出生时父亲买不起摇篮,用的是一个邻居送的、不知道已经转过第几道手的老旧木制摇篮。母亲想买一个新的摇篮给弟弟,父亲拒绝了母亲的要求。“马拉拉能睡那个旧摇篮”,他说,“那么胡沙尔也可以。”大约五年后,另一个男孩子阿塔尔出生了。他张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得像只小松鼠一样。阿塔尔出生后,父亲说我们已经圆满了。三个孩子对斯瓦特人来说算是少的,这里大多数人家都有七八个小孩。
1705573820
1705573821
我大多时候都和胡沙尔一起玩,因为他只比我小两岁,但我们也总是在吵架。一吵架,他就会去跟母亲哭诉,而我则是去找父亲。“怎么了,Jani?”父亲会关切地询问我。“Jani”的意思是“亲爱的”,父亲一直这样唤我。我像他一样天生就有双重关节,能把手指头完全往后扳折。而且我走路的时候,脚踝会发出喀喀的声响,会让周围的人感到不舒服。
1705573822
1705573823
我的母亲非常美丽,父亲把她当瓷花瓶般地爱慕着。他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粗,这和我们这里的许多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很不一样。母亲名叫托·贝凯,意思是“乌黑的长发”,但其实她的头发是栗棕色的。我的外公简瑟·汗在母亲出生前一直收听阿富汗电台,有一次刚好听见这个名字,便以此为女儿命名。母亲拥有百合花般洁白的肌肤、姣好的身材,以及碧绿的双眼。我多么希望自己像母亲一样美丽,可是,我却遗传了父亲蜡黄的肤色、阔鼻和棕色的眼珠。在我们的文化里,每个人都有小名。除了从我还是婴儿起,母亲就用来唤我的“小猫”以外,有几个表亲叫我“Lachi”,在普什图语里就是“豆蔻”的意思。在我们的文化里,黝黑肤色的人常常被叫作小白,而矮个子的人常被称为“老高”,这就是我们的幽默感。我父亲在家族里被称作“Khaista Dada”,就是“帅哥”的意思。
1705573824
1705573825
大约四岁时,我问父亲:“爸爸,你是什么颜色?”他回答道:“我不知道,有点白也有点黑吧。”
1705573826
1705573827
“就像是把牛奶加进茶里头。”我说。
1705573828
1705573829
他哈哈大笑。但当父亲还是个小孩子时,也曾经很在意自己黝黑的肤色。他曾跑进原野里,把水牛的奶水往脸上泼,试图使自己的肤色变得浅一点。直到认识了母亲,他才开始不再在意自己的肤色。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爱着他,使他增加了自信心。
1705573830
1705573831
在我们的社会里,婚姻往往是由家人安排的,而我的父母却是因为相爱而互许终身。他们相遇相爱的故事,听上几百遍我都不会厌烦。他们来自位于斯瓦特北部、一个叫作香拉的偏远河谷地区的两个相邻的村庄。当父亲去他叔叔的住处读书时,遇到了我的母亲。几次短暂的谋面,使他们彼此互生好感。但在我们的文化里,表达这样的情感绝对是个禁忌。所以他只好写诗给她,而她却看不懂。
1705573832
1705573833
“我崇拜他的才智。”她说道。
1705573834
1705573835
“而我,则是倾倒于她的美貌。”他笑道。
1705573836
1705573837
但两个相爱的人面临着一个大问题:我的外公和祖父合不来。所以当父亲宣布要向母亲求婚时,双方家庭对这场婚事都投了反对票。后来,祖父允许父亲自己做出决定,也同意按照我们普什图人的传统,派出理发师作为使者。我的外公马利克·简瑟·汗却拒绝了提亲。我父亲非常坚持,他说服祖父再一次派出理发师。简瑟·汗的会堂[4]是人们聚集讨论政治的地方,我的父亲常常造访。渐渐地,他们认识了彼此。外公让父亲等了九个月,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
1705573838
1705573839
我母亲来自于一个有着坚强的女性和有影响力的男性辈出的家族。她的祖母——我的曾祖母在孩子还年幼时就守寡了。她最大的儿子简瑟·汗九岁时,因为一场和另一个家族发生的部落冲突而被关了起来。为了解救儿子,她徒步行走64公里山路,向一位很有权力的表亲求助。我知道母亲也会为我们做同样的事。母亲虽然目不识丁,父亲却喜欢与她分享一切,分享自己一天的工作,那些令人高兴的或是令人沮丧的事。母亲常常调侃父亲,也为他提建议,告诉他她认为谁是真正的朋友而谁不是,父亲说母亲的判断总是正确的。大多数的普什图男人不会这样做,他们认为和女人分享烦恼是软弱的表现。“他竟然还问他太太啊!”他们会用羞辱的口吻这么说。而我的父母亲总是相亲相爱,笑颜常驻。别人总是夸奖我们是甜蜜的一家人。
[
上一页 ]
[ :1.7055737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