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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数学所做了有关几何分析和其他方面的几个报告,又抽空在北京附近观光,长城、故宫、避暑山庄等著名景点我都去了。这些地方虽是初次亲临,却仿佛旧识。此行收获甚丰,感触极大,既有喜,也有悲。当时老百姓普遍贫穷,教育又不普及,生活可不容易。我虽然被视为上宾,却未能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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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学院的演讲十分顺利,只是在访问期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事情是这样的,吴文俊在法国留学,以在代数拓扑学中引进“吴类”成名。他曾经受过陈先生的栽培,长期跟华罗庚不和,他们之间的矛盾导致中国科学院数学所的分裂。当时吴正在创立一个新的独立于数学所的数学研究中心,即系统科学研究所。数学所是由华创立的,作为一个纯数学的拓扑学者,对应用数学所知不多,却去建立系统所,确使人大惑不解,由此可见华、吴矛盾之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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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游览北京颐和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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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有个曾师事吴文俊的学者登门求见,并出示他写的一篇论文。我没时间细看文章,只是随口说它不错。但吴即向有关领导报告,说我认为这学者做出了重要的工作,值得拿一个国家级的奖项。华的一些同事,对此感到不快,觉得这人的工作不值得这个奖项。他们找到了萧荫堂。萧坚持要我上书,纠正我客气话导致的错误。我本无意做这种烦恼事,只是经过萧多次游说后,才勉强上书说明,这项工作不值得国家级的奖项。事情在最后关头才起波折,这位学者当然甚为不快,为一年后一次激烈的争辩埋下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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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之前,华罗庚的弟子陆启铿问我,访问北京后有何计划。起先我没有主意,于是和朋友商讨。“你当然要去父亲的老家看看,还要祭拜先人。”一个生于中国内地的朋友这样说。于是我告诉陆,希望能到蕉岭看看先父的出生地,和祖辈扎根八百多年的地方。(根据推算,我们这一辈乃是蕉岭丘氏第二十三代子孙。)怎料这个颇为简单的要求,却被一些理由婉拒了。开始时是说那乡镇在地图上已不复存在,接着又说因国防的理由那一区不接待外宾,总之是诸多推托搪塞,真正的原因耐人寻味。我只不过是依朋友的提议想回乡一趟,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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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拖了好些日子,最后他们答应我去蕉岭探访,由中国科学院数学所的王光寅教授陪同。我们绕道,先在桂林稍事停留。桂林是中国南方著名的风景区。我们在桂林乘船游了一小段,欣赏那儿绝美的喀斯特地貌,雄奇的石山矗立江边,峭壁上树木丰茂,郁郁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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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为人和气,是旅游良伴,但此行的安排亦不无突兀之处。由于我是国家级的“贵宾”,休憩的房间比他的好;外出吃饭时,我们也分桌坐,我的食物要比他的精美。心知受到殷勤的接待,但对他们这种做法,心中着实感到不是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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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罢桂林,我们乘飞机到了广州,见到了我的远房亲戚,她丈夫是当地的大学教授。在其他人的帮忙下,他们夫妇设蛇宴为我洗尘,席间有蛇羹、炸蛇等,都是老广的拿手菜式。我从前在香港吃过一点蛇肉,但是这次是大规模的蛇宴。开始时,心中不无惴惴,但很快便克服了,味道还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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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宴之后,主人家向我请托,看能不能帮他们儿子到美国申请大学,这类的请求很快便见怪不怪了。我犹豫了一下,毕竟并不认识那孩子,不知他的数学能力如何。最后,我给他出了一些测试题,看看他的长处在哪里,结果发现他不怎么行。我提议他到北京先学习半年,由我认识的人辅导,如果表现理想,会推荐他到斯坦福。自以为这是颇合理的方案,主人家却另有想法。他们后来找到别的途径把儿子送往美国,阴差阳错,他竟成为理察的学生。但这个年轻人终究没有成为成功的数学家,依我看,他并没有把精力贯注在这个学科上。也许这是一种文化现象,一些中国学生读研究生时,都没有花工夫做学问,挣钱乃是念书的主要目的,而研习某科某目则为其次。数学上,他们只关注细小的问题,得到一丁点儿结果便急急发表,以此作为升职升等从而加薪的凭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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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和以后多次中国之旅中,我遇见整整一代的青年数学家,或将来的数学家,他们尚缺乏基本训练,也缺乏动机。很多人一知道我不会立时向美国的研究院推荐这些学生时便生气,其实我深知他们不能通过博士资格考试。这类情况已烦得生厌,但还是不停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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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我一起从广州坐车去梅州,我母亲的出生地。那天晚上见了些亲戚,次日早上即驱车往蕉岭。司机在未浇柏油的路面上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路上都是新净黄色的沙子,看来有点奇怪。在《绿野仙踪》中,“沿着黄砖路走”是探险者的口号,现在我们却是沿着黄沙路走,我从来未见过如此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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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这个疑团才被解开,原来这条铺上沙子的路是全新的,专门为我的来访建造。我为此颇为内疚,自忖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三十岁的中国人,在细小的微分几何世界外不为人知。至于一开始为何不想我去蕉岭,以及在途中拖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是要争取时间把路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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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在蕉岭祖宅门前与乡亲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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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在蕉岭与亲戚及乡亲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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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小小的乡镇,在此之前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所以没有酒店一点也不奇怪。我在一间宾馆安顿,里面的蚊子比客人还要多。床上盖着蚊帐,但蚊子藏在帐内叮人,整晚皆是嗡嗡的攻击声。宾馆外的大钟到了清晨五点便发出巨响,把附近的所有人都吵醒了。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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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到祖父和先祖的坟前扫墓。(父亲葬在香港。)之后去了父亲出生并且和母亲住过的房子看看。房子残破得很,地下铺着尘土,不,更精确地说是一片泥泞。很多亲戚陪着我到处走,我不认识他们,但总觉得应该请他们吃一顿。他们为我杀了一头牛,花了我三百元人民币(以当时币值算只约十四美元)。那时候在中国,牛不是要杀就杀的,你要说它已经无力下田才能动手。到了开席,他们先给我夹来一大块白花花的肥膏,据说这最金贵的部位,是专门留给最尊贵客人(或付钞者)享用的。客气一点说,这肉不大对头,我用筷子碰了一下,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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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群小孩在四周喧闹跑动,他们都没穿鞋子。小孩没有大人喝止时,通常都是蛮开心的,他们衣衫破旧,面色也不太好。付了牛肉钱后,口袋中还剩下两百元人民币,于是每个亲戚都给十元。不过来者愈来愈多,只能给五元、一元,直至花光为止。有些人拿得多,有些人拿得少,有些人拿不到,乡亲们起了争执。后来,家乡的人前来请求帮忙者众,但绝大部分我都无能为力,这也引起不少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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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回归故国非我原来想象的一样。之前对农村的田园生活过于理想化,奈何残酷的现实却显示,这还是个尚未完全摆脱贫穷的国家。中国传统过于重视血缘关系,从而对亲戚诸多索求,令人失望。当然,这种传统也有好处,至少在困难时,大家会互助扶持,但过犹不及,走到反面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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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一般人都知道有些事情应当适可而止,过分的求请可以免提。但是在中国传统里,据在下所见,求请有时会失去底线。只要你是他的亲戚,你便有义务去帮他,不管难易或对错,也不管场合。在蕉岭的乡下也好,在学术界的殿堂也好,事例层出不穷,我早已司空见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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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些做法不以为然,而这种态度不时也招惹麻烦。但更甚者,是这种心态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单位之间互相依赖变成一种文化,人们丧失了自己事情自己办的心态,总是想着别人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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