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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85 总的来说,一些问题我答得不错,但另外一些则不怎样。那官员取笑我的错误,有些的确是令人发笑。不过,他在我答完后便立即说及格了,不久我便得到了美国公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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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87 我作为无国籍者已过了颇长的时间,成了美国公民之后,国外旅行顿时变得很方便。但这种突然的身份变动,也令我难以释怀。我对出生地中国仍然怀着强烈的感情,身份上却无凭无证。我曾在1980年代考虑成为中国公民,并且向华罗庚的大弟子、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陆启铿提到这个想法。他和有关部门讨论以后,托人向我解释,时机还未成熟。后来我在美国遇到一些困难,此事就没有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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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89 我拿到了公民身份后,不久和理察到日本开会。他看见我的新护照,便知道我改换了国籍,于是提名我当美国国家科学院的院士,科学院通过了,这可说是新身份带来的额外惊喜。伊莱·斯坦(Eli Stein)是普林斯顿一位有影响力的分析学者,他对我说,如果你一早入美国籍,八年前你刚得到菲尔兹奖时,便已入选科学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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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91 1989年11月到1990年1月期间,格里菲思离开了《微分几何学报》的编委会。这份学报属于理海大学,聘人的事务由杂志的创办人熊全治教授负责。从熊处得知,格里菲思被解除职务后很不爽,并怪罪在下,但本人实在和学报的人事任命无关。格里菲思在数学界深具影响力,乃美国数学学会和国际数学联合会的活跃分子,是个难缠的对手,可一时不察,又得罪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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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93 1990年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美国数学学会的微分几何的夏季国际大会,这次由我、罗伯特·格林、郑绍远三人负责。国际大会共持续三星期,从7月8日到28日在UCLA举行,这是美国数学学会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国际会议,参加的学者多达426人,其间共有270场讲座。我们决定把这次会议作为陈先生七十九岁寿辰的献礼(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是八十大寿,中国把刚出生的婴儿算作一岁)。我提出设立一个陈奖,由《微分几何学报》资助,陈先生也衷心地支持这个想法。可是当公布了这个安排之后,先生却决定把这个奖取消。听说这是他和朋友商量之后的决定,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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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95 这样,这个国际大会如期举行,只是没有陈奖了。我在UCLA旁边租了个大大的公寓,作为一次家庭大团聚的地方。孩子和母亲都来了,还有姐姐成瑶,弟弟成栋和他儿子,两个妹妹成琪、成珂和她们的孩子。这是个大型的喜庆式的家庭聚会,以大量数学为配菜,很对我的胃口。可是母亲病倒了,我们带她去医院,经过一轮检查,发现了恶性肿瘤。当晚她就留院,次日开刀,医生发现癌细胞早已扩散,手术亦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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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97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往返于医院和会议场地,也做学术专题演讲和参加工作会议。在众多与会者的要求下,我做了一系列演讲,内容有关几何分析的一百个公开难题,乃是1979年在高研院专题年那一百二十个难题的延伸或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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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299 会议结束后,我跟哈佛的系主任维尔弗里德·施密德商讨,我们的关系一向很不错。他好意帮忙,允许我在秋季的学期休假,好陪伴母亲度过化疗期,并帮助她面对治疗期间种种可能出现的问题。这时,我在加州理工的友人,包括数学系的汤姆·沃尔夫(Tom Wolff)和物理系的约翰·施瓦兹(John Schwarz)、基普·索恩(Kip Thorne),替我申请了一个费尔柴尔德学者身份,好使我能在那里访问。加州理工给费尔柴尔德学者很好的待遇,将校园里一幢漂亮别墅提供给我。但我到加州来的目的是照顾母亲,因此婉言谢绝了这个安排。我决定住在母亲的公寓里,简单打个地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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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01 有一段日子,母亲的病况改善了,肿瘤似在消退之中。1991年初,我回到哈佛教学,成瑶则陪伴母亲。但是,到了5月课完了,她的癌细胞又活跃起来了,我立即赶回加州陪伴。我们见了医生,他带来了不幸的预测,已无能为力了。现在,只剩下一个主要的决定,那就是:“要不要以必要的手段来维持生命呢?”母亲说不,以巨大的痛苦来稍稍延长那必然到来的一刻并不值得,她只想再一次看看孙儿,我们便让孙儿看她去了。我答应她走后会照顾弟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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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03 母亲于1991年6月2日去世,享年七十,以现代的标准来说是早了些。古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句话或者已经过时。美国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六,她没能活过这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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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05 她离开前向亲友道别,感谢他们的支持和关爱。而差不多所有近亲,包括儿女、孙儿,都于弥留的时刻在床边守候。母亲很痛楚,但看见孩子到来后安静了些。眼看所有儿女和他们的孩子们都得到很好的照顾,她神态变得安详。儿孙围绕在旁,她从此亦无牵挂,不久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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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07 我们花了几天安排葬礼。那个曾经提议我养鸭的大舅住在加州的奥克兰,他没有出席仪式,舅母代表他来了。她对母亲的逝世,并没有任何哀伤的表示。她解释道:“我没有早些来,看见垂死的人会令人不快。”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当然不合礼数,但毕竟这是她的心里话。其他人则神情肃穆。十岁的明诚把我们的悲恸写在信上:“今天是非常、非常悲伤的日子,笑声都变成了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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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09 母亲葬礼刚过,我们便要决定如何安放她的骨灰。最理想的做法,乃是把骨灰葬在香港,和父亲在一起,可惜未能实现。我们也想过把父亲的骨灰移葬美国,但想深一层,父亲和美国全无渊源,他从未学过英语,也没想过来美国居住。最后,我们在洛杉矶的坟场买了一块小小的土地,把母亲的骨灰葬在那里,近邻有不少炎黄子孙在长眠。有些长辈说,不要葬得这么快,要先等一段日子。我们不懂那些玄妙的传统规矩,到知道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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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11 只有在这些葬礼事宜都办妥后,才真正感受到丧母的悲恸。我悲痛欲绝,仿佛和父亲过世时相似。只是现在父母皆离我而去,有疑虑时,家中已无长辈可以提供意见,我必须负起维护家族的责任。冷静下来,便知要面对这现实,因为兄弟姊妹散布在不同的地方,很难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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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13 细心思考一下母亲最后的日子,我为她大半生辛勤工作、抚养我们而深感歉意。她为家庭差不多献出一切,很少为自己的需要和幸福着想。命蹇的兄长成煜需要她长期照料,几年前才去世。我原来期望母亲能安享晚年,含饴弄孙,闲时打理花草,或是做些赏心的事,但她太命苦了,没机会安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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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15 母亲是传统的中国妇女。她重男轻女,深信只有儿子才能把家族繁衍下去。她常说我的成就等于她的成就,这是一种异常无私的看法,源自她从小培养的价值观。我全心全意把时间和精力倾注于事业时,深知扬名声、显父母的意义。即是说,愈能有所成就,愈能使父母开怀。父母的付出,激励我努力奋斗,追求卓越。在这方向上,我已不需要进一步的动力。自父亲逝世后,除了少年时荒废了少许日子,我一直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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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17 这时在哈佛,一件令人振奋的工作开展了,它源于我的博士后布莱恩·格林。开始时我没怎么牵涉其中,但不久之后,它成了大热的潮流,很多人包括我都给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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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19 格林来到哈佛不久,便和罗恩·普莱泽(Ronen Plesser)合作,后者是物理系卡姆朗·瓦法的研究生。他们在瓦法和其他物理学者包括兰斯·狄克逊(Lance Dixon)、多伦·热普内(Doron Gepner)、沃尔夫冈·莱尔歇(Wolfgang Lerche)、尼古拉斯·沃纳(Nicholas Warner)等人工作的基础上,仔细检视了六维的卡拉比—丘流形。前面说过,这些流形在弦理论中被视为附着在空间上的额外结构。两人把一个卡拉比—丘流形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转动,产生了另一个看起来非常不同的卡拉比—丘流形。他们发现这两个流形之间有某种关联,并拥有同样的物理规律。格林和普莱泽称这种现象为“镜像对称”,并就此在1990年发表了一篇论文,两个具有同一物理规律的卡拉比—丘流形被称为“镜像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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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24 镜像对称的简单例子。双四面体(左)具有5个顶点和6个面,而三棱柱(右)则有6个顶点和5个面。这些常见的多面形可以用来构造卡拉比—丘流形及其镜像,其中组成的多面体,其顶点和面的数目和这个卡拉比—丘流形的内部结构有关。(原图引自顾险峰和尹晓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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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26 镜像对称是“对偶性”的一例,这种现象在弦理论或物理现象中很常见,相同的物理现象可以用两种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图像或模型来描述。这种想法令我想起中国古代哲学中“阴阳”的概念,尤其是道家强调貌似相反力量的互补和统一。对偶性在弦理论及其他方面都有惊人的启示,镜像对称在这方面尤其富有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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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28 格林和普莱泽取得突破的一年之后,得克萨斯大学的物理学家菲利普·坎德拉斯和三位合作者保罗·格林(Paul Green)、齐妮娅·德拉奥萨(Xenia de la Ossa)和琳达·帕克斯(Linda Parkes)就检验镜像对称进行了大量计算。在工作的过程中,他们利用镜像对称解决了一个长达百年的在“枚举几何”上的难题。枚举几何的主题是决定在几何空间或曲面上物体的数目。坎德拉斯等人解决的问题,具体来说,是要确定在一个五次三维形(quintic 3-fold)上能放进多少条曲线。这样的流形是最简单的卡拉比—丘流形,所谓五次是指空间由五次多项式的根所构成,而三维指这空间的复维数是3,即实维数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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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30 这个难题有时也被称作舒伯特问题。事缘19世纪后期,德国数学家赫尔曼·舒伯特(Hermann Schubert)首先破解了最简单的情况,即在五次三维形上能容纳多少条一次的曲线(即直线)。1986年,数学家谢尔登·卡茨(Sheldon Katz)确定了二次曲线(如圆形)在五次三维形上的数目,这个问题当然更难。坎德拉斯及其合作者攻坚的是更进一步的难题,即决定三次曲线能放进五次三维形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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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78332 镜像对称是这样发挥作用的。首先,在原来的五次三维形上,曲线有多少条很难计算,但在它的镜像流形上进行计算则容易得多,而这些镜像流形是格林和普莱泽早前找到的。正如格林所说,镜像对称提供了一种方法,可以“巧妙地重组计算,使一切变得容易”。通过在镜像流形而非在原来的流形上进行计算,坎德拉斯小组最终得到精确的结果:在五次三维形上能放进的三次曲线的数目为317206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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