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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喜欢读《旁观者》一书,是其中“怀恩师”那一章。我不止一次地把这部分内容复印下来,送给在学校里头新做老师的同事,特别是在清华被称做辅导员的学生老师。我自己在每一学期课程的开始,也总是跟同学们说:“HOW WE TEACH IS ALSO WHAT WE TEACH, HOW WE LEARN IS ALSO WHAT WE LEARN——我们学习的方式本身也是我们学习的内容。”两位老师给他的,不是具体的一种知识,甚至也没有能够掌握某种技能,但是,却改变了他的价值观、态度等人性中深层次的部分。这一章更坚定了我原本心中的想法,首先做一个好教师,之后才能成为一名好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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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一章的老师换做另外一个词,领导者,那么完全能够作为一篇非常好的案例,启发我们思考领导之道究竟存乎何处。在管理者持续不断地计划、控制和协调下属、同事去完成每一项重要得不得了、紧急得了不得的任务(我观察到很多经理们喜欢做这样的表达)时,我们是否应该想想,我们究竟在他们的心中播撒下了怎样的影响。从德鲁克的这些老师身上,我想我懂得了:每个人令他人追随的方式不同,达到目的的方式不同,但是相同之处就是负责任——他们从不会埋怨追随者,而是把追随者的失败看做自己的领导不当。还有热情,他们都是那种真正地精耕细作的老师。我还看到了德鲁克从他们身上学到的管理经验,我想明茨伯格应该看看这一段,修改一下他在《管理者而非MBA》第一章中对于MBA缺乏管理经验的过强的批评,因为一个有心人能够从他的人生经历中获得相当多的管理经验,这一点,做过父母的人,有过兄弟姐妹的人,学生时期参与社团的人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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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还曾经将“怪兽与绵羊”这一章的节选,拿去给MBA班级的同学讨论。那是一门叫做“文化、伦理与领导”的选修课。课程中涉及很多看起来并不那么商业的内容,尽管我是商学院的教师,学生也是MBA,但是这仍然是我们花时间去阅读、去讨论的一个迟来的机会。课堂讨论中同学们更多地把焦点关注到既不是怪兽也不是绵羊的那位“享有盛名的生化学家”。大家谈到了周作人,谈到了民族性,谈到了“委曲求全”与“助纣为虐”,更谈到了德鲁克作为一个“旁观者”的选择,谈到了他14岁生日前一周在游行时的那个顿悟——“我终于发现我不属于那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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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旁观者》对于中国读者还有着相当特别的意义。德鲁克自己说,从他写第一本书开始至今,他“所写的一切无不强调人的多变、多元以及独特之处”。他要对抗的,是一个集权当道、讲求统一与一致的时代。他笃信只有独立和多元的特质,才能护卫人类社会的价值,并培养领导力和公民精神。正是基于此意义,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中国人读到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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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的知识分子,德鲁克不愿意悲剧式地进入历史,不管是被指派为一个丑角,还是证明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德鲁克选择了离开,选择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选择了广场或者舞台之外的生活(后来他有了话语权,但是集中在经济、商业、管理领域)。这里的旁观者,更像是福柯所谓的不与强权者进行权力游戏的人,是一个不放弃独立思考的人,是一个不媚俗的人,是一个尊重人性价值的人。旁观不是过客,旁观,是为了仍旧做一个完整的人、一个自由的人。我觉得这不是一种怯懦,更应该说是一种清醒,或者说是个人化的选择,作为见证人与思考者的选择。而他们“心中那自由的世界”,“盛开着永不凋零的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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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鲁克笔下记叙的,是在其青年时期对他影响至深的人。这些人其实一生都和他共处一室。你可能会羡慕他在二三十岁时就已经跟这么多“高手过招”或者经历这么丰富。当然,这是拜“大变革时代”所赐。变革时期诞生伟大的领导者,因为人们总是被迫跳出自己的舒适区域。对于中国现如今的年轻人来说,同样是在一个大变革时期中,你有这样的机会,你需要的是经历,并体会。我期待着德鲁克真正的自传问世,甚至希望他写得长一些。他是一个讲故事、聊思想的高手,他笔下的历史,我实在希望看到、感受到。附带说一句,廖月娟女士的译文真的是非常流畅,令我佩服、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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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引述德鲁克自己的话来描述我的心里话:“这本书虽不是我’最重要’的著作,却是我个人最喜爱的一本。”我相信,这也会是你最喜欢的那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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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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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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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曾教过宗教学这门课,觉得其乐无穷,但对所谓的“神学”,却缺乏兴趣。有人告诉我,苍蝇共有3.5万种;依照神学家的说法,则只有一种,亦即所谓“真正的苍蝇”(The Right Fly)。天地万物,种类无穷无尽,皆为造物主之功,但天底下却没有一样东西比得上那两条腿的动物——男人与女人,那么变化多端的。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人真是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因此,我从未认为哪个人特别无趣。墨守成规的也好,传统的也罢,甚至是极其无聊的人,若谈起自己做的事、熟知的东西,或是兴趣所在,无不散发出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每个人自此成为一个独特的个体。有一个人最初给我的印象似乎呆板无聊,满嘴废话,让人呵欠连连。这人是新英格兰小镇的银行家。可是,突然间他话锋一转,谈到扣子的演变史,细说这个小东西的发明、形状、材质、功能和用途等,却叫我大开眼界。在谈论这个主题时,他那炽热的情感直逼伟大的抒情诗人。不过,我觉得有意思的,倒不是话题本身,而是他这个人。在一刹那间,他已变成一个相当独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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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写作的目的就在于刻画一些特别的人,以及他们的特立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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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写第一本书开始(大约是50年前)至今,我所写的一切无不强调人的多变、多元以及独特之处。在这50年中,大抵是集权当道,讲求统一与一致的时代。在这种独裁政体下,服从至上,大家行事、思考都一样,连写的文字、画的图都如出一辙,完全被一个“中枢”严密控制,也就是纳粹所说的“依同一轨道而行”(gleichgeschaltet)。这股潮流会大为风行,锐不可当,甚至淹没了民主的声音。但我写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不管是触及政治、哲学还是历史,有关社会秩序或社会组织,论述管理、科技或经济等层面,都以多元化、多样化为宗旨。在一个强势政府或大企业高声疾呼“中央控制”的重要时,我则一再地说要分权、多做实验,并得多开创社区组织;在政府和企业成为唯一和整个社会相抗衡的机构时,我则认为“第三部门”(第三部门(the third sector):和公共部门(public sector)及私人部门(private sector)相对,前者即为政府,而后者代表企业界,第三部门又称社会部门(social sector),在美国传统上称之为非营利界(non-profit sector)。见德鲁克著《非营利机构的管理》(Managing the Non-Profit Organization:Principles and Practices)。)也就是非营利、以公益为主的组织特别重要——在这儿,才能孕育独立和多元的特质,护卫人类社会的价值,并培养社群领导力和公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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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指出的,社会的组成与其资讯的来源都会受到非营利、非官方机构的影响,例如大学或医院等,都有不同的价值与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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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举犹如力挽狂澜,格外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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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时代的潮流终于转到我这个方向了。打着集体主义、中央集权大旗的,那整齐划一的队伍,终究只是幌子,连有效政府的基本雏形都谈不上,更别提经济发展、公民权的行使以及社区组织的建立。在西方的我们,正快速地“离心化”,或是“非中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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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代相信,疾病在医学中心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而且这个医学中心越大越好;现在我们却尽量把病人送到外围的医疗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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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20年中,美国大企业的规模持续缩小。在这段太平盛世,无论在何地,惊人的就业成长都集中在现在的中小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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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几十年当中,美国建立了许多庞大无比的学校。我想,这就是今天教育沉疴的祸首。现在的学校纷纷走向多元化而且非中心化,所谓的“磁铁学校”(磁铁学校(magnet schools):此词始于1965年的美国,是一种公立学校,有着特别的课程设计与教学方式,以吸引各种背景的学生,希望有助于不同种族间的融合。)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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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就是美”和“大就是好”一样是无聊、愚蠢的口号。我们看看造物者创造的那无穷无尽的物种就可了解。19世纪时期的政府多半小而无力,除此之外,只有地方教会和学校等机构。当然,你我都不可能再回归到那个时代,我们正快速迈向知识社会,而这社会终究会走向由各种组织形成的社会,且这许许多多的组织将各有不同的面貌,离开中心,走向外围,而且形式迥异。这些组织的结构也不再是标准而整齐划一,如过去的公共行政和企业管理所秉持的信念,像“制造业的唯一标准结构”,或是“模范政府机关”等。未来是“有机体”的时代,由任务、目的、策略、社会的和外在的环境所主导,这就是我在40年前写的《管理的实践》(The Practice of Management,1954年出版)一书所倡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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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50年来的论述,无不强调“有机体”、“离心化”以及“多元化”,这些都是抽象概念的问题。不少人利用我的作品,将之视为导师或是顾问。而我总是喜欢以一些人物为例来阐释,因为“人”比“概念”来得有趣多了。但这一路写来,我对概念的处理还是比较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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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这本书是为我自己而作。然而这是一本有关“人”的书,不是以我自己为主题。英国版的书名副标题——“记录其他人物以及我所历经的时代”(Other Lives and My Times)将本书主旨一语道尽。在我的著作中,没有一本反刍的时间像这本这么长——20年来,这些人物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行、住、坐、卧,无所不在;也没有一本书这么快就问世了——从我坐在打字机前写下第一个字,到完成全书,不到一年的光景。这本书虽不是我“最重要”的著作,却是我个人最喜爱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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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的反应显然也是如此。本书的成功,真是令人高兴的事,从新版的发行就知道了,不必多加解释。但是,最让我感动的,还是常有读者写信给我,或参加会议时告诉我:“你的著作,我几乎都读过了,对我的帮助相当大,特别是在工作上。但是,在你这么多作品里,《旁观者》给我的乐趣最多。”他们还常加上一句:“我之所以这么喜欢,是因为其中的人物真是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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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可以说是一本短篇故事集,每一章都可个别独立。我希望借此呈现社会的图像,捕捉并传达这一代的人难以想象的那种精髓、韵味与感觉,比如两次大战间的欧洲、罗斯福的新政时期,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的美国。事实上,早在肯尼迪执政时,写作此书的念头已开始萌芽。那些年代对我的孩子、我的学生以及许多年轻朋友而言,虽还不算是“历史”,却已如古亚述王国的尼尼微和阿苏尔(尼尼微(Nineveh)是亚述王国的首都,而阿苏尔(Assur)则是他们崇奉的主神和战神。)般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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