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581871e+09
1705581871
1705581872 关于这些年代的记事,史书、传记和统计数字当然已多不胜数,但是“社会科学”是无法传达出一个社会的内涵、风味以及现实的,正如光靠度量衡是无法说清一个人的长相与举止;同理,一张彩色照片拍得再好,也无法传达夏日亲身徜徉在绿色山丘的感觉。只有“社会图像”中的人物才能反映出社会的面貌。
1705581873
1705581874 这种“社会图像”也就是19世纪伟大的小说家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始自简·奥斯汀(或许她就是此一文类的始祖),接着是巴尔扎克、狄更斯、特洛伊普(Trollope)、托尔斯泰、契诃夫,以及三位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伊迪丝·华顿(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美国小说家,以描写上层社会的小说闻名。)以及薇拉·凯瑟(凯瑟(Willa Cather,1876—1947):美国小说家,作品以描写美洲大平原的开拓者和边疆居民的生活为主。),直至乔伊斯(James Joyce)的《一位青年艺术家的画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以及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布登勃洛克世家》(Buddenbrooks)和《魔山》(The Magic Mountain)。这些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见到他们的身影。比方说,我们也许就见过简·奥斯汀小说《爱玛》(Emma)里所有的角色。瞧,他们不就在街上,到了今天,行为举止还是没有多大差异。不管就个别还是整体而言,这些人物让我们得以感受19世纪初期英国社会的现实、感觉、意义,以及那和现代大大不同的“生活品质”。
1705581875
1705581876 我并没有野心想超越这些19世纪的经典之作,以及20世纪初期的小说家。此外,我更无法像那些描绘社会的大师一样,有能力去“创造”真实的人物,然而,我想我至少可以好好地“报道”一些人物吧。我之所以挑选这些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所指涉”,也不是因为他们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是因为他们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对我而言,他们之所以重要,原因在于——他们将社会真相折射或是反射出来。例如,在本书最后一章“无私天真的夕阳岁月”,我试图重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美国,也就是“新政”最后几年的感觉、含义,社会、心理和情感的氛围。我想,在社会史上,没有一个时期像这个年代,混合着希望与失望,对知识狂热,不妥协与各种多元化的表现,这种种对于1937年从瘫痪、脑死的欧洲登陆北美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震撼。对于当时的欧洲来说,“战前”(亦即1914年之前)的陈腔滥调是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只有恐怖、集权主义与失落。
1705581877
1705581878 其他各个章节都是以人物为主,一个章节谈到一个,顶多两个。我之所以拿他们作为主题,因为这些人本身都是极为精彩的故事。结合起来,可印证一点:社会终究是由许许多多的个人和他们的故事组合而成的。
1705581879
1705581880 彼得·德鲁克
1705581881
1705581882
1705581883
1705581884
1705581885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1705581637]
1705581886
1705581887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1705581888
1705581889 旁观者没有个人历史可言。他们虽也在舞台上,却毫无戏份,甚至于连观众都不是。一出戏和其中的演员命运究竟如何,就要看观众了,然而旁观者的反应只能留给自己,对他人完全没有作用。但站在舞台侧面观看的旁观者,有如在剧院中坐镇的消防队员,能见人所不能见者,注意到演员或观众看不到的地方。毕竟,他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并反复思考——他的思索,不是像镜子般的反射,而是一种三棱镜似的折射。
1705581890
1705581891 在欧洲,一些剧院每次演出都要等两个消防队的大胖子队员,他们在后台消防员岗位坐定,才能开演。
1705581892
1705581893 1914年6月,奥皇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波斯尼亚人暗杀,触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开始,奥匈帝国即成为德国的附庸,奥军长期作战失利。帝国内各邦均成立民族政府性质的民族委员会,大战未结束,帝国已瓦解。1918年11月查理皇帝宣告退位,以德意志人为主的奥地利共和国于是成立。
1705581894
1705581895 这本书并非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或是“我的时代”,也非自传,其中人物登场的先后是依照他们在我这一生出现的顺序。这也不是一本有关“个人私生活”的书——我个人的经验、生活和作品只能算是伴奏,而不是主题。然而,这本书极具主观色彩,正如一流的摄影作品想要表达的那样。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把一些人物或事件记录下来,思考,再三地思索和省思,并将它融入我个人的经验模式及对外在世界片断的印象与内心世界之中。
1705581896
1705581897 就在我14岁生日前一个星期,我惊觉自己已成为一个旁观者。那天是1923年的11月11日——再过8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在我童年时期的奥地利,11日是“共和日”,是为了纪念1918年哈布斯堡王朝结束,共和国成立的日子。
1705581898
1705581899 对大多数的奥地利人来说,这一天即使不是愁云惨雾,也该是庄严肃穆的——就在这一日,随着最后的战败,一场噩梦般的战争终于结束,几个世纪以来的历史就此灰飞烟灭。但是,在维也纳这个社会主义的大本营,“共和日”却代表胜利辉煌、普天同庆的日子。午时以前,街上一片死寂,没有电车、火车,只有救护车、消防车和警车可以通行。过了中午,红旗飘扬,工人开始聚集,并从市区和市郊各地往市政厅前的大广场迈进。大家唱着革命时代的老歌,重新坚定信念,并听领导人一再地述说阶级压迫的故事以及无产阶级幸福的未来。
1705581900
1705581901 维也纳的“共和日”是民众自发游行的首例,甚至比苏联的五一劳工大游行要来得早。这种活动已成为20世纪一种特殊的大众艺术形式:墨索里尼、希特勒,连阿根廷的贝隆都极力模仿维也纳的社会主义者。事实上,希特勒在1933年1月31日掌握大权后,发动的第一次自发游行——“波茨坦大游行”,负责指挥筹划的就是曾多次主导“共和日”游行活动的维也纳社会主义者。
1705581902
1705581903 在共和日大游行中,第一个出场的是子弟兵。几个小时后,市郊赫诺斯和欧塔克宁工业区的工人才开始聚集。不久,斯大林也学习这种模式。1923年11月11日游行的第一支队伍,轮到第十九区多伯林的子弟。我就住在这一带,对我们来说,这可是无比光荣的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支年轻的社会主义“杂牌军”,都是预校(Gymnasium)的学生,也就是在同一区修习人文学科或是准备进大学的中学生。其中,有一位最近才加入“同志”行列的年轻人,他将威风凛凛地举着大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向世人宣告“我们是追求社会主义自由平等的多伯林学生”——这个人,就是在下。
1705581904
1705581905 按理说,我还没有资格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军”也不会要我,因为中学生得年满14岁才能参加政治活动。我想,在达到法定年龄的前8天参加游行,应该无关紧要。不过,我还是尝到了一点“违法”的兴奋,才愿意加入。那时的我,是个独来独往的小子,在同学间没什么人缘,因此,当那令人敬畏的青年军干部来找我,要我带领游行队伍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身材高大、嘴上好像长着胡子的医科女学生。
1705581906
1705581907 本来还和弟弟同住在小孩房的我,初秋开学后,就搬到一个人住的大房间。那儿是间屋檐下的阁楼,屋顶是复折式的,还有两扇高高的天窗,向外看,下面是主屋顶,再过去是葡萄园,并可远眺维也纳森林的小丘。在那个时代,成人的象征是一个闹钟以及房子的钥匙,父母已经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我了,但我还没机会用呢。每天清晨,6点半刚过,女佣就会来敲门叫我起床,学校上课是8点钟,但得走一段远路,所以要早点起身。出门前女佣会帮我打开那道厚重的门,放学回来时,也是如此。
1705581908
1705581909 就在游行这一天,我将启用自己的闹钟和钥匙。我把闹钟调在凌晨4点半,或者更早,铃一响,我就立刻冲到窗前。由于上床时,屋外正下着倾盆大雨,因此我很担心次日气候不佳,得坐着电车游行——这样被拖着走,何来荣耀?结果,虽然不是云淡风轻,不过,雨已经停了,还可以见到星星的光芒破云而出。
1705581910
1705581911 我们在校门外集合。每天行走、熟悉的街道顿时变得陌生起来,即使是那平凡无趣的学校好像也不一样了,看来有点神秘,好像在隐藏什么似的。我们走到大街交叉口,邻近地区的中学生也到这儿来和我们会合,并在后面排好。大家高歌之时,我就骄傲地展开那一面大红旗。一群群年轻的学徒和工人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大家都跟在我身后,十二人一列齐步走,我单独走在众人前头,后面逐渐聚集了数不清的人群。我想,这真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了——或许是吧。
1705581912
1705581913 我们一行浩浩荡荡穿过辐射状的大街,越过广场、市政厅——那仿哥特式建筑的大怪物已落在我们后头。突然间,我看到正前方有一汪狭长形的积水,看来还不浅,该是昨夜大雨留下来的吧。
1705581914
1705581915 从前我很喜欢积水,现在依旧。一脚踩到积水中,那扑通扑通的声音真叫人心满意足。通常,我还会故意走到有积水处,涉水而过。但今天不是我自己想走到这滩积水前,是众人驱使我到这儿来的。我尽最大的努力想绕过去,然而身后那整齐的步伐声、源源而来的人潮和划一的动作,好像对我施了魔法。我大步越过那汪积水,到了另一头,我一语不发,把手中的旗帜交给背后那个高高壮壮的医科学生,随即脱离队伍,转身回家。长路漫漫,我大概走了两三个小时,路上尽是一群群的社会主义者,十二个一列抬头挺胸,撑着红旗,从我身边走过。此时此刻,我觉得格外孤寂,渴望加入他们之中,同时却有一种飘飘然的快乐,以及无法形诸于言的得意。
1705581916
1705581917 到家之后,我生平第一遭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父母本来以为我傍晚才会回家,看到我这么早回家,有点担忧,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1705581918
1705581919 “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老实回答,“我终于发现我不属于那一群人。”
1705581920
[ 上一页 ]  [ :1.70558187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