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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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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成为小说家,实在对不起赫姆和吉妮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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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立志要写出一些好作品,也许这就是我唯一的志向。的确,我愿意朝着这方向努力。小说写作无疑是作家的试金石。我一向对“人”相当感兴趣,不喜欢“抽象概念”,更别提哲学家的定义与分类了——对我来说,这简直和囚衣一样可怕。“人”不只比较有趣,更有着许多不同的形态,也较有意义,因为人会发展、表露、改变并成为一种新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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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认识赫姆和吉妮亚了。他们的全名是:赫姆·施瓦兹瓦尔德博士和尤吉妮亚·施瓦兹瓦尔德博士,娘家姓氏为诺斯本。施瓦兹瓦尔德伉俪是我一生所见到的最有趣的人。如果我要写故事,一定不会遗漏这两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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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很早就知道要把这两个角色描绘得栩栩如生可不是易事。瑕疵的部分比较容易描述,但是要写活他们那既耀眼,又矛盾复杂的个性与人格,实在是一大挑战。这两个人物对我的吸引力是无穷的,让我一直目眩神迷;同时也困扰着我,使我萌生退避三舍之心。因为每当我想拥抱他们,满怀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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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之下,赫姆和吉妮亚无奇特复杂之处,一个是天才型的政府官员,另一个则是天赋异禀的女教育家。他们的故事之所以不同于同一时代的人,似乎只是早年成功,享有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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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姆瘦骨嶙峋,发已全秃,从学生时代开始,头顶就出现一块光溜溜的小丘。深邃的眼睛上方像是突出的山陵,耳朵尖尖、硬硬的,下巴亦“戽斗”得厉害。他那修长的双手,像是只剩骨头似的,硕大的关节和手腕裸露在大衣袖口之下,使得他的衣服看来老是不够长。他只有中等身高,骨架却很大,看起来就像稻草人般消瘦。他的嘴巴很小、很薄,常常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声音高亢,一开口常像是几个猛烈、断奏的音符。他很少说话,但一开口,就叫人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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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母亲去巴黎玩,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件出自名设计师之手、极为时髦的洋装。她对这件衣服喜欢得不得了,打算等到重大场合,也就是施瓦兹瓦尔德家举行盛宴,或是圣诞晚会时,再拿出来亮相。我们这些小孩也一同前往。那天,赫姆看了我母亲一眼,就说:“凯洛琳,回家去把那件衣服脱下来,送给家里的女佣吧。这件衣服看起来,就像是跟她借来的一样。”我那固执、好辩且向来独立的母亲竟一声不响地回去,乖乖地把衣服脱下来,给了女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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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是吉妮亚的学生,赫姆一律叫她们“吉妮亚的小孩”。在这些年轻女学生中,其实母亲是最得赫姆喜爱的。这个骨瘦如柴看似冷酷的赫姆,偶尔还是会显露出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仁慈。虽然不轻易开口,但有必要说句话以挽回情势时,他还是会强迫自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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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33年回到维也纳和父母亲一同过圣诞节时,已经离开家乡一段时间了,那时的我,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前一年春天,希特勒已经掌权,于是我离开德国,跑到伦敦一家大保险公司当练习生,做了几个月,到圣诞节时,这个工作就没了,又找不到另一个差事,因此相当沮丧。我一直不想回维也纳,从14岁开始,我就想离开那个地方了,高中一毕业,我就远走高飞。之后,我在伦敦遇见了一个年轻女子,她后来成为我的终身伴侣。1933年那次回维也纳时,让我饱尝与妻两地相思之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恨不得立刻飞回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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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家乡生活的舒适与安逸,对我的惰性来说,是一大引诱。不知有多少人不断地劝说,要我留下来,比方说在奥地利外交部里,担任新闻官员。我明知自己无意留下,却再三徘徊。直至2月初,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但还是因和亲友一一告别,延宕了离开的时刻。其中非亲自造访不可的,就是施瓦兹瓦尔德家。吉妮亚对我非常亲切而且关心,提出种种问题,问我在伦敦的工作机会如何(可说是希望渺茫),以及我的财务状况(更是凄惨),也问到维也纳所提供的工作,并说,这可真是难得的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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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赫姆走进来。听了一会儿之后,他对吉妮亚说出了几乎让人难以入耳的话,我从未听过他对吉妮亚这么说:“吉妮亚,放了这小子吧。你这个样子,就像个愚不可及的老太婆!”然后转过头来,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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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很欣赏你的独立,不人云亦云,甚至不会被我们的意见影响。你高中一毕业就决定离开维也纳到国外闯天下,这点让我颇以为傲。去年希特勒在德国主掌大权,你毫不犹豫地离开德国,叫我不得不为你喝彩。不留在维也纳是对的,这个国家已成明日黄花,就快完蛋了。但是,彼得啊,”他把我从椅子上拉起,“回家整理行囊。往伦敦的火车明天中午就要开了,你一定得搭上这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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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粗野地用力把我拖到门边,几乎要把我推下楼。他看我走到了楼下,准备打开大门离开,就大声吼叫:“不要担心工作的事。工作总会有的,而且一定会比这里的好。找到差事后,给我们寄张明信片,可别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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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搭了那班火车离开了。甫抵伦敦,不到6个小时,我就找到了工作,的确要比维也纳提供的任何机会都好。我在伦敦一家商业银行做经济分析员,并担任合伙老板之一的执行秘书。之后,我遵照赫姆的话,给他寄了张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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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欠他的实在不少,或许是太多了。这样帮我,对这个已退休而含蓄的人来说,不知已尽了多少力。因此,我想给他写封热情洋溢的信,但又害怕被嘲笑说滥情,最后只好作罢。后来,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没写那封信——因为我再也见不到赫姆了,没有机会对他诉说心中的感激了。直到三年后,我和太太搬到纽约之前,每年圣诞节我还是会回维也纳,每次回去,我一定去拜访吉妮亚,但是已无缘见到赫姆了。他在1934年的夏天中风,后来身体虽无大碍,却逐渐丧失了心智能力。当然,他还有清醒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却不在他身边。多年后,有人告诉我,赫姆在神智稍微清醒之际,有时还会问:“为什么总没有彼得·德鲁克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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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都很怕赫姆,对他那尖酸刻薄的嘴愤愤不平,同时因为赫姆不让人接近,因此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对小孩子一样很凶——事实上,他对三岁孩儿的态度和对大人的没什么两样。也许正因为这样,小孩子一点都不怕他,而且还挺崇拜他的。在他晚年,身边总围绕着一堆七八岁的孩子,和他吼来吼去。然而,他有一项身体特征却使小朋友害怕,那就是他的跛行。他一只脚比另一只短得多,因此成了可怕的畸形足。他的臀部向外突出,大腿又缩回来,和身体形成一个很奇怪的角度,膝盖以下小腿的部分又向后扭曲。如果不用拐杖,赫姆简直是寸步难行,即使有拐杖,他也几乎只能像螃蟹一样侧着颠簸横行。爬楼梯或是上斜坡对他来说,都是难事,然而他还是设法克服,并拒绝所有人的帮助。到了平地,他就可加大步伐,曳足而行,速度之快连壮硕的小伙子都难以赶上。根据谣传,赫姆的跛足是小时候一次意外造成的:有人说,他在襁褓时,摔到地上;又有人说,他从窗户跌了下来;最通行的说法是,他小时候骑着快马,从马上坠下,才成了今天这副德性。然而,赫姆本人却不会谈及自己的残废,也绝口不提家人、童年,以及少年时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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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的是,他在1870年(或是更早)生于奥属波兰的最东边,距离俄国边界只有数英里之处,是家中最小的男孩。他的家一贫如洗,过着仅足以糊口的生活。他父亲听说是个游手好闲的小贩,家计靠做产婆的母亲来维持。不过,之后他们还是得以向前迈进一大步,晋身为成功的中产阶级。赫姆的舅舅,后来搬到维也纳,成为当地的名律师,也是第一个领导维也纳律师协会的犹太人。舅舅没有子嗣,因此相当照顾自己的外甥,特别是早慧的小赫姆。他让这些外甥都完成中等教育。赫姆的一个哥哥便住在维也纳的舅舅家,并上了大学,后来成了一位受人尊崇的维也纳下级法院法官。赫姆比同辈的孩子早两年完成预校的学业,因此在毕业后一两年间,大家和舅舅都认为赫姆应该会和哥哥走上相同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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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赫姆,应该不到17岁。然而,他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赋”和意志力都已成熟了。他拒绝到维也纳上大学,而选择在奥属波兰以德文为主要语言的索斯诺维次大学。奥属波兰另外还有两家大学,一个是以波兰语文为主的克拉科大学,另一个则是以乌克兰语为主的兰博克大学。索斯诺维次大学的学生清一色是犹太人,因为只有奥属波兰的犹太人说德语(或意第绪语)。除非有特殊原因,即使是波兰的犹太人也不上索斯诺维次大学,无不使用各种手段到“西方”,也就是维也纳或布拉格去上大学。就算索斯诺维次大学是官方承认的大学,也不被社会所认可,更非成功的生涯起点。在奥匈帝国下的索斯诺维次大学,犹如19世纪二三十年代纽约的市立学院(市立学院:纽约市一所由公家管理的男女学校,正式名称为纽约市立大学附属学院,为市立大学附属高级学院里最古老且最具规模者。建于1847年,1866年定名为纽约市立学院,1929年改成“市立学院”。),学生之间虽很竞争,但若有机会进别的大学,没有人会上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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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赫姆一宣布要进索斯诺维次大学,就受到外界极大的压力,要他改变心意。我父亲和他舅舅很熟,我记得他们提起过,只要赫姆愿意到维也纳来求学,他的舅舅愿意租一间房间让他单独使用;要是赫姆想到德国、瑞士、法国或是英国留学,学杂费也没有问题,完全由舅舅负责——能到那几个地方求学几乎是每个奥地利青年梦寐以求的。最后,这位舅舅不得不改口威胁他:再不听话,就要断绝一切经济援助。但是赫姆完全不为所动,还是到索斯诺维次大学就读,并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法学院毕业,同时,他也是该校有史以来,最快取得学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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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赫姆终于要回到维也纳来了。他的舅舅于是设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帮赫姆这个法学院高才生找全奥地利最好的公职。赫姆既非有土地的贵族之子,又是个犹太人,然而他的舅舅还是帮他在财政部的顾问室找到了一个空缺。赫姆虽想从事公职,但财政部却不是他的志愿,他已打算到外贸局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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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前往索斯诺维次大学就读是他一时兴起,那么拒绝财政部而选择外贸局可谓愚不可及,并有故意宣示的意味。众所皆知的是,外贸局是奥地利历史最悠久的政府机关,在18世纪就成立了,远早于19世纪才创设的各个现代的“部”,此外这个外贸局主要负责促进奥地利的出口贸易,并主办各种商展,故自18世纪始,素以“商业博物馆”著称。虽然这个机关和外交部、经济部形成一种巧妙的平衡关系,但仍算一个自主的单位,独立在外交部之外,同时也办理领事服务事宜,所以和它们也有所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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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商业博物馆”的管理之下,还有两家大学:一是东方学院,另一家则是领事学院。赫姆进入这个单位服务后不久,他们又创办了奥地利第一所商学院,亦即“出口贸易学院”,也就是现今维也纳外贸大学的前身。这所学校颇为有趣,也有许多很有意思的人。然而,在外贸局这种单位服务,既不能享受特权,也没有什么未来——这个地方就像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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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财政部可不同了,特别是其中的顾问室,掌控着奥地利高级首长的职位,以及企业的高级职位。当时的三大“特权”部门——农业部、内政部和外交部的要职还是留给伯爵或男爵,其他开放给非贵族的高级职位,无不在财政部的控制之下。顾问室里的官员,不是出任财政首长,就是在其首长办公室担任资深要员,或是去领导较小的部门,如商业部和司法部,或是成为大银行的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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