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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40 赫姆选择外贸局,放弃财政部的“肥缺”,简直是匪夷所思,这是一种具有政治意味的宣示。财政部是官方的“自由派”,官员皆受过高等教育,度量不错,有见识而且明智,在保守的奥国政府中,他们可谓“忠诚的反对党”。但外贸局却是个故意“唱反调”的机构:奥地利政府力行保护主义,外贸局却高唱自由贸易;奥地利是个农业国,外贸局却提倡发展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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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42 当时的工会组织,如果没遭到警察镇压,也会受到政府当局公开的反对,但是外贸局不但认同这些工会成员的信念,还鼓励工会为成员开一些大学程度的科目,并为他们延揽教师。此外,外贸局还主张确保劳工安全、实施儿童劳动法、减少每周工时等。更糟的是,这个外贸局是18世纪奥地利启蒙运动的产物,因此与共济会有着某种关联,而这共济会在奥地利与其说是社会的或是公益的社团,不如说是一个政治组织——他们反对神职(即使不是反天主教),抨击大地主,也不赞成土地操控在少数人的手里;更重要的是,他们极其反对军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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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44 奥地利政府居然能让这种具有“颠覆”因子的机关存在,不是心胸宽大,就是本身组织大有问题,这点就留待历史学家去研究吧。当时,外贸局的存在已成事实,大家只好忍耐。但是,明明可以到财政部就职的,却跑到外贸局去,这就不是“古怪”一词可以形容的了。赫姆此举,让大家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样,而且知道他是公开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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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46 原来赫姆之所以选择外贸局,并不是有志于此。像我父亲10年后加入外贸局就是因为个人的志趣,大多数加入外贸局的官员也是这样。但赫姆进入外贸局为的只是和家人划清界限,他如此费尽心机,就是要让他们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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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48 而赫姆那热心的舅舅不但为他取得财政部的职位,还帮他订了火车头等席并把车票寄给他。在19世纪90年代初期,只有将军和高级银行主管才能如此奢侈。这个舅舅很体贴,想到赫姆从来没到过维也纳,于是亲自在凌晨时分跑到火车站去接这个远道而来的外甥。他第一眼看到赫姆时,简直吓呆了:他原知道赫姆的脚有点不方便,但是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赫姆提议,不妨在清晨爽朗的阳光下,步行回舅舅的住处。这个舅舅十分欣喜,心想可以在路上跟他谈工作的事和为赫姆的生活做的种种安排。他邀请赫姆住在他家,同时又很有技巧地说,如果他想一个人清静的话,可以在舅舅家附近的饭店休息。他还跟赫姆说,他已和最有权势和影响力的人谈过,说他那聪明绝顶的外甥马上要到维也纳来了,请他们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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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50 他们走了约一个小时,赫姆却一句话也没说,让做舅舅的觉得有点不安。最后,他们走到一条安静的街道,舅舅和舅妈就住在这里,这时赫姆终于开口,希望舅舅能给他几分钟,他马上回来。这个舅舅日后回想道:“那时,我心里想着,这个年轻人真是难得,或许是要去买束花,送给素未谋面而将一起生活的舅妈吧。”一个小时后,他不见外甥身影,两小时,三小时,四个小时都过去了,还是没等到。最后,到了下午,舅妈已经快歇斯底里了,而这个舅舅也准备打电话报警时,信差送了一封信来,上面写着:“我已决定到’商业博物馆’任职,请把我的行李交给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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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52 从此,这个舅舅和舅妈再也没见过赫姆,也没有他的消息。在赫姆到维也纳的前几年,他那些好心的亲戚年节时还邀请他过来玩或是共度周末,他们的邀请函却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赫姆也从不和自己的哥哥联络,不回信,连电话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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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54 这种做法真是十分怪异,最后终究会被人认为是目中无人。在赫姆搬到维也纳约十年左右,他的母亲过世了,他那一无所长的父亲也放弃了这个儿子。舅舅于是把赫姆的父亲带到维也纳来,并帮他找了份闲差,也就是在财政部大楼里卖点小东西。当然官方是不准政府机关有小贩出入的,还是托人靠着贿赂或是关系,才得以入内贩售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如刮胡刀等,有时也做一些跑腿的工作,像买胸花什么的,年轻的官员要约会就代购戏票啦,年长的官员周六下午要带家人出去踏青,就为他们准备野餐篮子啦,到街上代为采买文具以赚个一成小利……总之,部里的小事、各种小礼物都可以由他一手包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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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56 这种专门在政府机关服务的小贩并非奥地利所特有。从特洛伊普19世纪50年代写的小说,就可发现英国政府办公室也有这等人存在,德国俾斯麦政府里也有。20世纪三四十年代纽约办公大楼不是也有“擦鞋童”吗?他们都有自己的地盘,专门卖领带、衬衫等杂物。据我所知,这些人今天仍可得见。这些政府大楼里的小贩可算是一种高级仆役,不过社会地位不高,但和开一家小店相比,这种工作还算稳当、高尚。这种小贩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也不会“降格以求”,公然地开起店来。所以老施瓦兹瓦尔德,也就是赫姆的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有保障、生活无虑的工作。不料,后来赫姆入主财政部时,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老人赶出去。父亲可怜兮兮地要求见儿子一面,跟他求情,却被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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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58 一度是弗洛伊德的弟子,后来成为其竞争对手的心理学家阿德勒(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 —1937):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设计了一种灵活的支持性心理治疗方法,以指导有自卑感的情绪障碍患者,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他于1911年坦率地批评弗洛伊德,并与之分道扬镳,和追随者建立个体心理学体系。)和赫姆很熟。他认为赫姆这种行为完全是由畸形身躯所引发的典型“过度补偿”(overcompensation)心理。阿德勒认为,赫姆在下意识里,一定责怪他的父母把他生成一个跛子。因此,他对自家人持这种态度绝不是“古怪”而已,就像他当初选择外贸局,弃财政部如敝屣这件事,才不是认同外贸局的基本做法和方针呢。比方说,外贸局秉持着自由贸易的信条,赫姆却一点也不相信自由贸易,认为只有在严密的控制之下,才能赞同自由贸易;又如外贸局主张工业化,创造人口稠密区的就业机会,赫姆却偏好农业,而且宁可弃婴儿于不顾,也要防止人口增长;此外,外贸局之所以创立,为的是帮助商人,赫姆却是彻头彻尾地反商、反中产阶级,认为他们都是寄生虫。总之,他的理想是中国,这辈子唯一写过的文章就是赞扬中国的复本位币制(复本位币制(bimetallism):如金银二本位制,在二者间保持一定的兑换率。),并大力抨击奥地利当时通行的币制与经济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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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60 现在回想起来,赫姆应属于凯恩斯学派(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1946):英国著名经济学家,经济政策的制定者和评论家,有成就的金融家。在20世纪20年代,他没有直接批判过自由放任政策,但到30年代,由于面临经济大危机,政治家和经济学家对传统政策丧失信心,迫切需要新的理论和政策,于是凯恩斯在其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中提出因应之道,而此书也为他奠下不朽的声誉。他主张国家干预,并认为通过政府的充分就业政策可以使经济从衰退中复生。),却比凯恩斯早了40年。他认为国家干预有其必要,然而一般传统的看法则不能接受经济受到政府的干预和操控,或者只相信供给面的管理。赫姆认为政府应该操控货币、信用和金钱,但传统的看法却认为这种操控没有效果,终将失败;他更相信增加消费者的购买力将是经济复苏的万灵丹。然而在1890年的时候,却无理论工具,也没有资料来支持这种革命性的理论。从某方面来看,赫姆实在是个不善表达的先知,而不是有系统的思想家。从赫姆的经济学观点来看,可看出他的怪异,和他对父亲的态度有点异曲同工之妙。这点,我们要从赫姆所崇拜的经济学英雄杜林(杜林(Eugen Dühring,1833—1921):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作家,也是德国主要的实证主义者。因攻击军国主义、马克思主义、宗教和犹太教而树敌甚多。)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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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62 如果说杜林在经济学历史上有什么地位,那就是他是恩格斯的箭靶。在《反杜林论》(Anti-Dühring)这本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之作中,恩格斯对杜林大肆攻击。不用读完全书,我们就知道恩格斯的立场了。对《反杜林论》一书的读者而言,杜林已经完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赫姆·施瓦兹瓦尔德。赫姆在索斯诺维次大学求学时就读过《反杜林论》一书,自此反而对杜林佩服得五体投地,终生不渝。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赫姆每年都会去德国东部的耶拿——一所小小的大学,他的英雄就长眠于此。赫姆在杜林的墓前献上花圈,流连凭吊。但是杜林之所以吸引赫姆,并不是因为他的经济学,赫姆至为精明,知道杜林的脑筋实在是像一团糨糊。让赫姆倾心的原因,是19世纪的经济学家中,只有杜林极端而且强烈地反犹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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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64 这种反犹太的情结当然要比希特勒来得早。当时反犹太不见得一定会有什么后果,赫姆并不是唯一以反犹太来解决自己内心冲突的欧洲犹太人,马克思也是一样,和赫姆同时代的人,如维也纳的弗洛伊德以及法国的柏格森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作家,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生命哲学和现代非理性哲学的主要代表。(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作家,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生命哲学和现代非理性哲学的主要代表。)也是,借着反抗,来面对自己的犹太血统。弗洛伊德晚年的主要作品《摩西与一神教》(Moses and Monotheism)就探讨了这个问题。赫姆不像马克思那样对犹太人不具任何个人情感。他的妻子是犹太人,唯一的好友,一位维也纳的银行家,也是犹太人;当时那些银行家大都是犹太人出身的。这个银行家好友信奉的是正统的犹太教,从他教导儿子的方式可见他的宗教狂热。他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班上那么多犹太人,就他一个人每星期六都不读书、不写字或是不背书。犹太长老的儿子也在班上,他都没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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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66 当然,赫姆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纯正的犹太血统,然而他还是认为犹太人是现代世界的罪恶之源,更因为犹太人多是中产阶级,贪得无厌而且精打细算,而认为他们是毒害社会者。身为犹太人对他来说,并不是种族或是宗教的问题,而与态度和精神有关。赫姆自己知道他已弃绝犹太人多年了,而且尽可能表现得完全不像个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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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68 当时,奥地利的官场可说是相当冷酷,派系恩怨很多而且见不得别人好,因此实在令人想不到像赫姆·施瓦兹瓦尔德这种人会有立足之地。他这个人脾气暴躁、粗鲁,欠缺谋略,令人退避三舍;从名不见经传的索斯诺维次大学毕业,而非自维也纳大学出身,还放弃财政部的要职,跑到“商业博物馆”服务。他的妻子和他一样激进、反犹。他们没有钱,也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却对每一件事都有意见,而且常高声表达自己的“高见”,不是惹火了别人,就是让人觉得可笑,再加上那恶毒的舌头,和他交往过的,多半成了敌人。这样的一个人就像是阿雷钦(Sholem Aleichem)作品中的反英雄角色,或是伊撒·辛格(lsaac Bashevis Singer)写的犹太人悲喜剧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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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70 然而,赫姆还是力争上游。有一次,他终于有机会晋身成为枢密顾问官,也就是奥地利文官制度中的最高首长,和德国的“枢密官”或“内廷参事”相当,他却差一点毁了这个机运。远在赫姆成为资深官员以前,犹太人已慢慢“咸鱼翻身”为大众所接受,并掌控政府高级职位。但是,在一些具有特权的部门中,仍保留着过去要职皆由基督教徒担任的传统。也就是说,原本在比较小的单位担任首长的犹太人在晋升“大臣”前,都得悄悄地进行一种古老的“受洗仪式”:为了秘密进行,多半凌晨5点由宫廷里的神父为之主持仪式,而成为天主教徒,或是请维也纳最大的路德教会的牧师到家里来,并请这牧师的夫人或牧师的儿子做见证。一切行事极为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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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72 因此,赫姆将升官到“天下第一部”财政部做枢密大臣时,有人就向他建议进行“受洗仪式”,但是他却大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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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74 “我才不管什么仪式,”他说,“对我这种’儒家’而言,受洗一点意义都没有。即使不做犹太人,我还是不会因此而受洗的。我已不是犹太人了。多年前,还在求学时,我就已经彻底去除自己精神中的犹太成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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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76 向他进言的官员知道赫姆这个人素以顽固闻名,只好打消念头,撤销他的提名。然而这件事还是引起了皇帝的好奇心。当时的奥皇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要求属下给他一份调查报告,毕竟任命枢密顾问大臣的不是那些部长,而是皇帝自己。于是这个老皇帝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赫姆。这封信赫姆曾给我父亲看过,后来就被怒发冲冠的赫姆焚毁了,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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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78 施瓦兹瓦尔德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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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80 寡人从未独断地决定任何一个臣民的信仰,也尊重各种宗教。但登基时,已宣誓吾国将继续基督教国家之法统。对汝等而言,此举可能过于迂腐,但寡人还是希望在吾国任公职者,皆能信仰基督。寡人虚长多岁,看在年纪的分上,或许卿愿意稍做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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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82 但赫姆还是坚决不肯妥协。就这样僵持了6个月后,赫姆终于成功,晋升成为枢密顾问官,那“受洗仪式”也悄悄地废除了。之后,赫姆却提出正式声明,请即将成为高官的犹太人皆能先除去其犹太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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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84 总之,赫姆成就非凡,事实上他是奥地利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公职人员。“为什么呢?”在我十四五岁,第一次注意到所谓的“赫姆·施瓦兹瓦尔德现象”时,请父亲为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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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86 “因为我们需要像他这样的人,”父亲答道,“有时,我们碰到一些极为棘手、难以处理的事情,必须找一个毫无惧色的人来处理的时候,就会想到赫姆;或是事情复杂到没有人能理解时,也只有赫姆可以解决。他具有直指核心的洞察力,并愿意去面对最艰难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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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288 “你还记得吗,”父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在你差不多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不是带你去亚得里亚海岸度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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