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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顶楼了,一片漆黑。门开了,波拉尼的夫人伊洛娜、丈母娘(一位上了年纪、守寡的匈牙利女伯爵),还有他那8岁的独生女,都出来迎接我们。我们立刻坐下,共进晚餐。这真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难以下咽的食物。这样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因为只有一些存放已久、几乎没有削皮、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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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熟的马铃薯,连人造奶油都没有。这可是他们的“圣诞大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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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对食物也是食之泰然。接着,他们家四个人,包括那个小女孩,都吵得脸红脖子粗,说波拉尼赚的钱下个月怎么够付账单。他们需要的数目实在少得可怜,约略只有波拉尼那张支票的一小部分,也比我在汉堡做练习生的所得要少。这么一点钱实在难以维持起码的生活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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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于是说道:“请原谅我多管闲事。我在离开编辑会议室时,无意中看到波拉尼博士那张支票上的金额。有了这么一笔钱,不是可以过得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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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都闭上了嘴,静默像永恒那么长。然后,他们都转过头来瞪着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真是好主意!把支票上的钱都用在自己身上!这种事我们可没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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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结结巴巴地说,“大部分的人不都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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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夫人严正地说:“我们可不属于’大部分的人’,我们是头脑清楚的人。维也纳到处都是匈牙利难民,不是为了逃离迫害,就是躲避其后的白色恐怖。好多人都无法赚钱谋生。我先生有能力赚钱,因此把他的支票全数捐出,帮助其他贫苦的匈牙利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我们所需的生活费,只要他再设法赚一点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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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波拉尼在家里五个孩子中,排行第四,父母一样不是等闲之辈。这一家人是我所见所闻中,最了不起而且成就最为惊人的,每一个都非常成功而且深具影响力。但是,最叫人叹为观止的,还是他们全家人,起自维多利亚时期的父亲,乃至卡尔和他的小弟迈克尔,也就是19世纪60年代的那一辈,都致力于超越19世纪,找寻自由的新社会:一个既非中产阶级,也非属于自由派的,欣欣向荣而不为经济所操控的,公有共享且不是马克思集体主义的社会。他们一家人,包括做母亲的,虽然都有自己的一条路,目标却是一致的——让我想到朝着不同方向行进,追寻同一个圣杯的圆桌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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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找到了“答案”,也明白这并不是唯一的解答。从世俗的标准来看,我的确没见过比他们更为成功的一家人。(虽然他们因没能达到自身的期许,而自认是彻底的失败者。)我也没见过有谁像他们一家人那样充满着生命力、有趣,而且精力充沛。在我和他们一家四五个人接触之后,发现卡尔尤为其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最让人好奇,而且是家中最有活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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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没有机会和他的父亲结识。老波拉尼约生于1825年和1830年之间,在匈牙利山间一个小小的犹太村落呱呱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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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48年匈牙利起义,对抗哈布斯堡王朝的运动中,老波拉尼就是学生领袖中的一名,而且是其中口才最好的。不到25岁,他就成为匈牙利的游击队指挥官,身陷于无休无止的内战,先是对抗奥地利人,继而与沙皇派来匈牙利镇压的俄国大军交战。最后遭到溃败后,老波拉尼逃到瑞士去学工程,并严格服膺加尔文教派。大约有10年的岁月,他都过着流亡他乡的生活,在全欧各地建筑铁路,从此在土木工程和铁路修筑方面享有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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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纪50年代末期,当年的反叛者获得特赦后,他才回到匈牙利,决心以另外一种方法,实行1848年革命的原始计划。当时的匈牙利不再和哈布斯堡王朝对抗,而能掌握自己国家的命运,已成为一个独特的现代化国家,其文化不以中产阶级为主,而且经济蓬勃发展,以铁路为命脉,并有受到高度保护的现代农业。就在几年内,老波拉尼成为“铁路之王”,一半是因为财务的关系,一半则是因为政治,然而百分之百是投机性的。就像美国和欧洲其他所有的“铁路之王”,他根据自己的理想建筑铁路,也像其他所有的人,因过度扩张而使得亲手缔造的王国崩陷。他在1900年左右去世时,已一文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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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约是在1868年,老波拉尼登峰造极,成为匈牙利最富有的平民时,他娶了一个比自己小20岁的女孩。她就是塞西莉亚,一位俄国女伯爵,也是无政府主义者。在她还是10来岁的少女时,就曾参与炸弹计划——她在俄国皇家仕女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里制作炸弹,她的兄弟也常利用这间实验室谋杀高级警官。这女孩后来逃离俄国,躲藏在苏黎世,老波拉尼就在那儿遇见她,并和她结为连理。我是在20世纪20年代左右与她谋面的,她也是波拉尼家人中我遇见的第一个。那时的她,还信奉无政府主义,但已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口舌锋利得叫人生畏。然而,也有妙语连珠的时候。正如她谈到第一个在英国成立的工党政府:“在其他国家,这一步可说是方向正确,但在英国则不然,因为他们的仆人过于奴颜婢膝。”不过,她常常只是喜欢逞口舌之快,比方说,她听到好友的丈夫因为伪币交易而入狱,就说:“这实在是玛格丽特的福气。她不是常抱怨她先生在外拈花惹草吗?这下子,这个做先生的不得不对她忠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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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波拉尼夫妇有五个儿女:老大奥托,老二阿道夫,老三则为女孩穆希(她必定还有另一个名字,不过没有人听过,也没有人用那名字称呼她),老四和老五就是卡尔和迈克尔。这些孩子一旦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就带他们到一个城堡。那是他买下的地方,就在一望无际的大麦田中央,离最近的城镇约有数里之遥。这些孩子就在严厉的隔离下接受教育,不得和兄弟姊妹有任何的接触。他们能见到的人,只有家教老师: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有瑞士和法国血统,一个则有瑞士和德国血统,还有一个是匈牙利人。这些老师每周只教一名学生,下一周再教另一个,如此周而复始。老波拉尼教导孩子的方法是根据卢梭在《爱弥儿》一书立下的教育规范:孩子一定要彻底和社会的伪善与腐败隔绝。老波拉尼还试着超越詹姆斯·密尔(James Mill)对其子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的教育。他确实更胜一筹。令人惊异的是,在这种教育法之下,他的孩子果然个个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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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奥托生于19世纪70年代,和父亲一样成为工程师,也像父亲,年纪轻轻的,就离乡背井到瑞士和德国工作。他显然非常工于机械设计,也是一个很快就飞黄腾达的商人。他在1895年左右到意大利,接手一家几近倒闭的机械制造厂。此时,他把自己的名字奥托·波拉尼(Otto Polanyi)改成奥托·博尔(Otto Pol),并设法使这家工厂起死回生,成为刹车装置、排挡等主要供应商,同时提供零件给一家新公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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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日后著名的菲亚特(Fiat)汽车公司。到了1910年,奥托·博尔已经跻身意大利的顶尖企业家,而且极为富有。这时的他,已是非常忠贞的马克思主义者,为了宣扬马克思主义,他和一些人创办了机关报《前进!》(Avanti),并提供财务支援。他和该报编辑结为好友,也向他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这位编辑年纪尚轻,却懂得煽动人心,比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更坚决地反政府,他就是墨索里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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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托·博尔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理想,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后,已经破灭了。他开始在阶级革命之外寻找替代品,企图在未来建立一个“非中产阶级”的社会。墨索里尼本人也疗好自己的创伤,重新站起来。奥托·博尔使他相信未来将是阶级融合的新局面。这样的结合,既非基于社会主义,也不是资本主义,而是所有的阶级取得共识,为国家的美好而努力,如“一束结合紧密的树枝”(fasces),重现罗马共和的神圣遗产。(Fascists或Fasgisti是由Facio而来,而Facio或Fasces在拉丁文中为“一束”的意思,在政治上指紧密结合的一帮。原指一束桦树或榆树的枝子,用红带子绑在一起,斧头的锋面露在外边,在罗马共和国及帝国时代,长官、总督或皇帝出巡时,由随从拿着在前面开路,象征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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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波拉尼不愿谈到他的哥哥奥托。自从奥托信奉法西斯主义后,家人就和他断绝关系了。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卡尔告诉我,这个哥哥尚在人世,但不再相信自己一手提拔的墨索里尼,且对他日益深恶痛绝。然而,虽然奥托对墨索里尼有提携之功,墨索里尼还是翻脸不认人,也忘了他,奥托最后变成一个颓废而愤世嫉俗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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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老二阿道夫,和父亲老波拉尼一样,从事铁路工程。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年纪轻轻的时候,他就为一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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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工程公司在巴西修筑铁路。他爱上了这个国家,并决心在此落地生根。他成为巴西顶尖的工程顾问,起先只有铁路,后来还建筑了港口、发电厂,并参与一些工业建设计划。然而,他主要的兴趣还是在经济和社会发展方面。就像他的父亲,他知道“基础建设”的重要,如铁路、电厂和港口等,不但是经济发展的引擎,更是立国之本。巴西最吸引他的地方就是:一个新社会可以在这里形成,不同于欧洲那“堕落的资本主义”。在这个多种族的社会中,白人、黑人和印第安人可以融合,创造出现代却不丧失种族色彩、自由却不倾向个人主义的新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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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都是非凡的人物,像社会学家、小说家、音乐家、画家和政治家。这些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年内,创造出“新巴西”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使巴西有独特的文化和文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更开花结果,在现代绘画、现代音乐和现代建筑等文化艺术层面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创造力。阿道夫在宣扬“巴西的大陆任务”方面,永远有旺盛的精力。他一直鼓动巴西建立一个新的首都,比方说迁至内陆,远离沿海地区,这样才不至于依赖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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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奥托·博尔,但却不时在卡尔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公寓里见到阿道夫。阿道夫也把姓氏改成博尔。那时约是20世纪50年代,阿道夫已经垂垂老矣,差不多是八旬老翁。他是来纽约看病的,就在一年内撒手人寰。当时,他虽年事已高,仍活力充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对未来有独到的见解。从他口中倾泻而出的,是一大堆的人名、地名、梦想和希望,像卡尔念诵那些中国人的名字一样,把人带到另一个世界。阿道夫至少比任何人早十年预见到南北的冲突是必然的——因为一边是已开发、以白人为主的地区,另一边则是贫穷落后的非白人的世界。然而,此时的他,已经被击败了,不再期待巴西成为未来的社会。他说:“顶多是另一个日本罢了,虽不属于西方,却已全盘西化,无异于迈阿密的文化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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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道夫下面的是老三穆希,也许她是波拉尼这一家中最有天分的,然而其创造力却最为短暂。穆希在25岁嫁为人妇后,立刻成为标准的中产阶级女主人。但在她20岁时,穆希·波拉尼小姐可是匈牙利民族运动之星。这个运动在西方,由于音乐家巴尔托克(巴尔托克(Bela Bartók, 1881—1945):匈牙利钢琴家和作曲家,搜集和整理大量民间音乐,作品具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和民族特色,1940年移居美国。)和多赫纳尼(多赫纳尼(Erno Dohnnyi,1877—1960):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1948年因受政治迫害,离开匈牙利。作品在匈牙利禁演长达10余年,1949年起以作曲家身份定居美国。)而远近驰名,为试图回归匈牙利文化之根的运动——也就是回归乡土,找回自己的民族艺术、音乐和民间传说。穆希更丰富了这个运动,称之为“农村社会学”,也为其添加了一股政治动力:农民要一致努力,共同创造出未来的社会图像,也就是一个整体,一个集体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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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穆希还只是19岁的少女时,她就创办了一本杂志,大半的文章都是自己撰写的,影响所及遍布多瑙河盆地,直至巴尔干半岛,特别是在古匈牙利的非马扎尔人地带,例如克罗地亚。这个民族运动更引发了“绿色前线”运动,也就是提倡农业合作和民主的运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南斯拉夫,这是蔚为强大的政治力量。为世人所知的铁托(铁托(Marshal Tito,1892—1980):南斯拉夫总统、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主席,曾领导游击队抵抗法西斯侵略者,解放后任联邦政府总理,在国际上倡导不结盟运动。)就是克罗地亚的农村社会学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是穆希·波拉尼的信徒,那时的他不叫铁托,原名为布洛尤维奇(Josip Brozovitch)。而南斯拉夫特有的乡村自治区和自治垦殖区等概念是不属于马克思主义的。斯大林说铁托是个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异教徒”。这话很对,因为铁托的概念就是源自穆希在1900年提出的“农村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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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希投入社会运动只有短短几年,然而她留下的小册子、杂志、文章和演说却是本世纪最有趣的社会实验,也是以色列集体居民组织“基布兹”(基布兹(kibbutz):又称集体农庄,希伯来语是Qibbtz,一般从事农业,但也从事工业活动。所有财富皆归公有,收益用于成员的食、衣、住、社会服务和医疗服务,所余再投资于居留地。成人有私人住宅,儿童则集体住在一起。1948年以色列成立以来,各居民组织的人身和财产趋向私有。20世纪末以色列约有200个以上的基布兹,总人口约10万人。其民主和人人平等的特色,对以色列早期社会有重大影响。)得以诞生的原因之一。在穆希的朋友和信徒中,德国社会学和经济学家奥本海默也在其中。奥本海默一开始是个浪漫的社会主义者,追随拉萨尔(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1928—1864):德国社会主义的主要发言人、马克思的门徒、德国工人运动的创始者之一。),而非马克思,后来才转向经济学和社会学的研究。他在1900年左右,积极参与犹太复国运动(犹太复国运动(Zionist):一种在巴勒斯坦重建犹太国家的主张。),并成为赫茨尔(赫茨尔(Theodor Herzl,1860—1904):犹太复国运动的创始人。他认为,如果要对付排犹主义,只有让犹太人组织起来进行反抗,并有组织地移居到自己的国家。)最亲密的伙伴。赫茨尔设计犹太人在圣地的第一个群落,亦即以色列第一个集体居民组织时,就向奥本海默请教。然而他们创设集体农场的蓝图——那如田园诗的农民共同社区——其高度的文化和简朴的生活,就是按照穆希·波拉尼的理想策划的。这样的一个社会,既非倾向“资本主义”,也非“共产主义”,而是属于“真正的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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