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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默和我都同意,争夺世界霸权终究会危害到自己。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以雅典覆亡史警告我们,追逐霸权是愚不可及的。这点我和克雷默都知道,且铭记在心。我们也都同意,强权若想联合小而弱的国家来加强自己的力量,这种为某种目的而形成的“集团”是徒劳无功的。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20世纪30年代初期,俾斯麦的德国和日渐消颓的奥国联合,不但无法增强德国的力量,反倒失去行动自由,最后因奥地利的无能与不负责任被拖进了一场自我毁灭的战争。在外交史上,多的是由这种“合作”造成的愚蠢,最后导致“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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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点,克雷默下结论说,唯一值得追求的外交政策就是维持强权之间的平衡。其他,不管是经济实力,或是政治结盟的关系都可以不考虑。处于弱势的,基本上没有选择的权利,用现代政治语言来说,他们可说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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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得提出异议了。弱势的国家或族群,以劳动阶级或是美国黑人为例,我不相信他们已“无路可走”。从来没有一个美国政治家运用传统智慧来处理这个问题,这并非巧合。也许这些族群不会轻易投向另一个政党或是国家,但是他们总可以放弃吧。因此,我不禁说道,除了权力和意识形态,其他因素,比方说经济,也应在权力平衡方面纳入考虑。此外,权力平衡,不只是强权间的平衡,更该整合“强权”和“中等实力”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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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争议由来已久。像罗斯福、斯大林和戴高乐等世界领袖都站在克雷默那一边。但是,丘吉尔就比较接近我的看法,他在德黑兰和雅加达论道,希望强权间能达成协定,保证全体的和谐,欧洲所有的传统国家都不能置身事外。这就是19世纪“欧洲联盟”(欧洲联盟(Concert of Europe):指四国同盟,亦即1815年维也纳会议后,奥、俄、普、英所缔结的同盟。)的架构——除了强权间得以保持平衡,更避免了整个世纪,亦即从1815年至1914年间重大的国际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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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克雷默又一次指责我动不动就妥协,不仅没有原则、犹豫不前,在思辨上更不够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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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一个要点,更让我不能苟同。这是因为原则的关系,而非理论背景不够强。克雷默认为,不,该说他坚持,外交大臣该由伟人来担任。对他而言,外交事务的处理对政治家是终极的挑战,非天才不足以担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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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翻开历史来看,1878年的柏林会议可说是俾斯麦外交生涯的巅峰,会后迪斯累里却说道:“可怜的德国。俾斯麦垂垂老矣,还能撑多久?谁能做这个巨人的后继者?也许他们只好找来一个胆怯、不能成事的人来充数,幻想后继者能扮演俾斯麦的角色。无论如何,德国必将迷失。”可惜,在和克雷默辩论那几年我还没听过这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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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的历史越多,就越相信:天才型的外交大臣对国家是场灾难。法国尚未从黎塞留造成的伤害复原呢。即使是戴高乐,还是和黎塞留一样梦想着使法国成为欧洲霸权,而非试着融入一个大和谐的欧洲——尽管戴高乐比黎塞留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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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年之久,仍拒绝依资源和需要来调整法国的外交政策。此外,奥地利因梅特涅的成功而亡,德国正因俾斯麦的登峰造极而灭。正如迪斯累里预言的,天才型外交大臣的后继者常是个“庸碌之辈”,或是个高级官僚,而且之后这人不是放弃,就是更糟——只会虚张声势。在天才外交大臣的灿烂辉煌之后,所剩的就是外在世界长久的疑虑。至于那古老的法则:外交不可狡黠,要简单而诚实。黎塞留、梅特涅和俾斯麦之流无不嗤之以鼻。他们就是狡黠之人,因此诡诈而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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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和克雷默的长谈,使我注意到伟人处理公共事务的玄奥。没有伟人,就没有远见、没有领导,也没有卓越和成就的标准。此外,在公共事务方面,平庸可谓毒药。但公共事务不像艺术或科学,不是个人之力所能成就的,必须持续下去;公共事务的伟人必须要有伟大的后继者。但是,伟人留下的总是真空,只好由迪斯累里所谓的只知道一点训练、对其他方面一无所知的人来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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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和克雷默进行漫长的讨论时,我想我自己并不了解这么许多,毕竟我们一样年少,而且还在追寻一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之后我对“伟人处理公共事务的玄奥”产生了毕生不灭的兴趣,特别是在组织方面,不管是政府、大学,或是企业组织。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英国伊丽莎白时期的赛西尔已找出解决之道——他找来一流的同僚来培植自己的儿子,使之成为一流的后继者;乔治·华盛顿也解决了这个问题,造就了无数闪亮的新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军方首长的马歇尔亦然。其他组织的领导人,如企业或大学等,这些强而有力、能言善道的人也解决了这个问题。就以企业管理为例,早期的例子,像遭人批评的“大亨”洛克菲勒、钢铁大王卡内基,更早如日本企业王国三井和三菱的创办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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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有例外。像小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那样,无法忍受超人一等的同僚,徒为我们留下庸庸碌碌之辈。后继者杜鲁门可说是个奇迹。这位副总统当初之所以能雀屏中选,做罗斯福的副手,完全因为像个没有才气的丑小鸭,成为总统后,却一鸣惊人,成为众所瞩目的天鹅。(小罗斯福在1932年、1936年、1940年和1944年四度赢得总统大选,未料第四届任期未满即死于任上,而由副总统继任。在20世纪50年代大多数美国人未曾料想到杜鲁门会成为受到高度评价的总统,然而在10年内,许多美国历史学家已把他置于最伟大的美国总统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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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伟人的后继者只是庸庸碌碌的高级官僚或是奴颜婢膝者,之前的伟人不要也罢。一个本身有能力又能提拔后进的领导者,才是真正的“伟人”与“领导人”。这样的人看来完全不同,举止也和神话中的“伟人”大相径庭。他并不是靠所谓的“领袖魅力”来领导的。所谓的“领袖魅力”即使不是媒体营造出来的,也是令人反感、虚伪的东西。真正的强人是靠苦干和奉献来领导的,不会大权一把抓,而以建立团队为目的,而且治理事务是靠着正直,而非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种人不狡黠,简单而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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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和所谓“天才外交大臣”,也就是黎塞留、梅特涅和俾斯麦之流完全不同。然而,克雷默发掘并一手训练的基辛格,正是想做这种“天才外交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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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却在基辛格身上看不到一丝克雷默的影子。当年,基辛格虽只是个身着二等兵制服的年轻人,但一定展现出过人的才华,才能引起克雷默的注意——克雷默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傻瓜身上。此外,基辛格也有克雷默自己完全欠缺的能力,如写作和演说的长才,而且机智过人,颇有政治家的风范。基辛格在自己著作中套用克雷默原则,可说有点石成金之效。他在尼克松上台后就任国务卿时,立刻力行克雷默政治哲学的三要点。这些是他远在1942年从克雷默那儿学来的,亦即:外交是为首要、在外交关系中又以力量为最,以及天才外交大臣的重要。事实上,这三点就是基辛格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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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往到现在,一直有呼声强调美国外交政策不该臣属于内政之下。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像美国一样轻易地把外在世界忘怀,来实行国内的政策和计划,而不考虑这么做对其国际实力、竞争力、朋友或盟友的影响;也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为了近期的选票,认真严肃地为阿拉伯国家环伺的以色列做后盾。杜鲁门就这么做,他之所以决定承认以色列,原来因为——“纽约布朗区没有需要拉拢的阿拉伯人选票。”当然,基辛格的坚持很对,他说美国需要有外交政策,不能以外交姿态或是独立宣言般堂而皇之的说辞自满。然而,那些姿态或说词就是肯尼迪外交政策的全部了。他不是一方面宣称“我是柏林人”,另一方面怯懦地接受柏林墙的存在;他在猪猡湾事件(猪猡湾事件:肯尼迪政府第一件国际惊人事件,爆发于1961年4月,当时有一支由美国中央情报局训练指导的反卡斯特罗部队企图在古巴猪猡湾建立滩头堡,不幸失败。该次入侵计划在肯尼迪就职前即已开始,他上任后准许继续进行。)中的表现也是,更别提出兵越南,使美国做“保证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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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霸权姿态变成只是“虚张声势”时,就该不再依赖“集团”或“盟邦”,而形成可行的权力平衡。事实证明,克雷默与基辛格对于权力的定义不但不够周全,且有弊害。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所谓的“强大”可能只是“大而无当”,或是“大而无能”。至于克雷默和基辛格把“中等实力的国家”和“经济因素”排除在外是否得当,现在也很清楚了。如果我们确实地依照克雷默的原则来看,基辛格的摒弃日本,还有1971年美元贬值,他公开表示日本不是影响因素——这些都是无端的重大错误。在可预见的未来,日本的工业实力将使之成为亚太地区的“强权”。基辛格故意忽视美国的欧洲盟友,以及拒绝把经济纳入计划和政策之中,也是大错特错。“中等实力的国家”的确“没有选择的余地”,无法叛逃,但是他们总可以放弃吧。基辛格第一次碰上外交危机时,也就是1973年的赎罪日战争(赎罪日战争(Yom Kippur War):1973年10月,埃及和叙利亚攻击以色列,企图收复西奈半岛和戈兰高地,引发赎罪日战争,也是第四次中东战争。同时,因为这次事件,阿拉伯产油国对美国和其他亲以色列国家实施石油禁运,造成能源危机。),欧洲人不是很快地就放弃了吗?从此以后,已经没有“基辛格政策”,只有随机处理的方式——这正是克雷默和基辛格原本秉持的外交原则所不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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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基辛格经验可以证明什么的话,那就是——谬误。事实上,也可说是“天才外交大臣”这个原则的空洞。美国需要的外交政策,并不是像软木塞浮在内政之上,而是寻求一种权力平衡,整合“中等实力国家”,并把它们视为伙伴的政策。此外,在定义“权力”时,除了军事实力,其他的因素也要纳入。美国的外交政策的确需要领导才干,但这种才干最好不是以狡黠和精湛的技巧为主,而应崇尚简单和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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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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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希特勒的德国瓦解后,《纽约时报》内页有一则简短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内容大致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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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号纳粹战犯莱因霍尔德·汉斯(Reinhold Hensch),在法兰克福一间被炸成断垣残壁的房子地窖内为美军所俘时自杀身亡。汉斯曾任纳粹党卫军(SS)(纳粹党卫军(SS):为希特勒所组织的训练精良、穿黑衫的精英部队,与本质为“武装流氓”的突击队(SA)完全不同。)的代理队长,官拜中将,他带领凶残的部队,灭绝犹太人并屠杀其他与纳粹为敌者,把德国境内“身心有缺陷者”全数杀害,并镇压德国占领区内任何的抗拒行动。人们皆称这个残忍、恶毒的刽子手为“怪兽”,就连他的手下也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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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33年冬天离开德国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看到这次报上的记载,才得知他的情况。但是,我常常想起这个人,因为我在德国的最后一夜,就是和这个“怪兽”一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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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德国的前一年,也就是1932年春,我已下定决心,纳粹若在德国掌权,我就不留下来。有位老友到我法兰克福的居处来看我,我们一整晚都在谈论对于未来的恐惧。突然间,我听到这些话从我口中溜出:“贝托尔德,有件事我倒可以确定。纳粹一上台,我就会离开德国。”我想,之前我一直没有认真地考虑这个决定,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我知道自己心意已定。我的理智虽然未能信服纳粹终将掌权,情感却已相信这终将成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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