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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这就是典型的克雷默。这两大抱负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天方夜谭。哪一个参谋顾问会来自战败解体的德国呢?即使有,像克雷默这么一个平民,想进参谋总部和想当教皇一样机会渺茫。至于外交大臣的政治导师,这个角色该是由伟大的外交家或是资深的政治人物来扮演,比方说梅特涅(Metternich)或迪斯累里(迪斯累里(Disraeli,1804—1881):英国政治家和小说家。两度任首相。任内极力推行帝国主义外交政策,第一个重大成就是解决苏伊士运河公司的股份问题。)之流,而不是他——小腓·克雷默,一个来自法兰克福或杜赛尔多夫,原本想当德国地方法院法官的法律研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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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腓也知道他的抱负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但是,他还是说:“这就是我这一生想得到的,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我深信,要是小腓知道他的心愿有实现的可能,或者真的成为事实,一定不会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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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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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希特勒掌权时,克雷默的学业刚好告一个段落,已取得国际法的博士学位,且完成了一半为期三年的法院实习生涯。一般而言,德国律师在考执照之前,必须先在法院服务。于是他跑到他母亲建校的小镇,跟随一名法官做书记;还是老样子,穿着马靴和骑装。克雷默当时新婚不久,新娘是个名叫布里塔的瑞典女孩,以前也参加过一两个学期的国际法研讨会。但是,就在纳粹明令驱逐所有的犹太法官和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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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生时,他毫不犹豫地提出辞呈,立刻离开德国——他的荣誉心不许他与这么一个不名誉且没有法律规范的政体发生任何关联。于是,他到了意大利,抵达的那一刻,一句意大利语都不会,不出一年,他已经通过了意大利文的考试,使他在德国得到的博士学位生效,并以意大利文在罗马大学教授国际法。很快地,他的瑞典妻子也来和他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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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也就是1934年夏,克雷默在索瑞多湾度假时,划着独木舟,和往日一样,在船尾悬挂着前德国皇家海军的三角旗。纳粹有个海军武官正好也在那儿,却愚蠢到向意大利的外交部抗议,说克雷默此举是对纳粹海军的“侮辱”。当时的纳粹海军旗当然还是炫耀式地以纳粹标志为主题,日耳曼帝国的黑、白、红三色为背景。有人请克雷默拿下船尾的旗帜,他非但不从,反而到法院进行诉讼,声明根据国际法,他有权在位于领海的私人船头上悬挂私人旗帜。这个官司一直打到意大利最高法院,结果克雷默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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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几年,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可说是死对头。事实上,在1934年,希特勒首次试图在奥地利建立纳粹政府时,墨索里尼就曾威胁德国不得如此,结果希特勒果然作罢。克雷默的案子因此格外轰动,整个意大利都在窃笑纳粹这次的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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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纳粹一点都不觉得这件事可笑。到了1937年或1938年,墨索里尼已成了希特勒的盟友。因此,克雷默的朋友都劝他尽快离开意大利,因为纳粹会要他的脑袋。那时,克雷默的太太刚产下一子,而克雷默的母亲依旧在德国管理她一手建立的学校。她不但大肆扩张,还收留一些父母受到纳粹政治迫害的学生,供他们吃住。那所学校因处于偏远的山区,纳粹也就不加理睬。因此他的母亲可以收留他的妻儿,直到他找到新的工作为止。于是,我帮克雷默取得美国护照,帮他在华盛顿美国大学取得教职,教授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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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腓约在1939年春抵达美国。我催他快把太太和孩子接来,但是他想等几个月。到了他决定接他们来时,已是1939年9月,欧战爆发后,他的妻儿也就困在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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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美国也参战了。就在珍珠港事件后的几天内,克雷默被征召入伍,成为一名二等兵。他第一次执行战斗任务,就表现非凡,从此平步青云。到了战争结束时,他已在巴顿将军麾下官拜上校或准将,协助该军团的参谋总长取下雷马根桥,首度越过莱茵地区。4天之后,克雷默来到了他母亲兴学的小镇,奇迹般地发现他的母亲和妻儿还在人世。他们不只一次遭到纳粹的胁迫、逮捕和盘问,但是最后都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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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克雷默实现了第一个抱负。他解甲归田后,成为美军参谋总长的欧洲政治顾问。他的头衔不很起眼,只是“资深政策分析员”而已。而一名“政策分析员”是不会被送到美国的军事学院深造的,那是将官以上的待遇。但是,克雷默却得以进入军事学院,后来还在那儿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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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五角大楼的办公室很小,就像他呆过的每一间办公室,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各种语言写的书本、杂志和报纸等。这间办公室是参谋总长办公厅的一部分,有一个密门直通参谋总长的房间。在肯尼迪执政的前几年,我曾去过那儿。在那两小时中,参谋总长至少有七八次,把头探进克雷默的办公室,说道:“克雷默博士,可以帮我一点忙吗?”最后,这个小腓终于被叫进去和众将军开保密会议。在他去开会前,我半打趣地问他说:“你仍旧想做顾问,还是指挥官?”“德鲁克先生啊,”他严肃地说,“您应该最清楚了,没有比策略的制定更为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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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克雷默邀我到他家共进晚餐。他在结束五角大楼的会议后,到我下榻的饭店来接我。他开着白色奔驰,车上插着一面十三州的旗帜(当年华盛顿在独立战争中的特灵顿一役陷入苦战时,就是打着这面旗子),还是戴着单眼镜,穿着剪裁优美的马裤和光可鉴人的马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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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是我在他家待过唯一的一次。几年后,基辛格成为国务卿。然后,我猜克雷默可能改变心意,认为造就外交大臣要比制定政策来得重要——基辛格正是克雷默造就出来的,克雷默发掘、训练了他;事实上,克雷默正是他的再造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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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辛格传记中的早年生涯就记载着这么一段故事:年轻的基辛格以德国难民的身份抵美,之后入伍,成为二等兵。在基本训练中,有一次是以欧战为题的讲演,主讲者是个一等兵,和他一样来自德国——就是克雷默。年轻的基辛格在那次讲演中提出的问题留给克雷默很深的印象,因此克雷默就请这个年轻人前来一谈。从那时起,基辛格就一直受到克雷默的提拔。战争结束后,出身贫寒的基辛格想借由退伍军人法案到纽约市立学院就读。但克雷默有意见,他用普鲁士军官特有的慵懒语调说道:“绅士是不进市立学院的,他们都去哈佛。”因此,他安排基辛格去哈佛就读。因为克雷默的缘故,哈佛政治学方面最好的教授都视基辛格为爱徒。在这段期间,克雷默一直是基辛格的友人、精神导师以及顾问,直到基辛格在哈佛取得第一份教职。(基辛格于1954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后,就在该校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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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基辛格的生平而言,未曾公之于世的是:基辛格在尼克松和福特任内担任国务卿时的思想与行动简直是克雷默的翻版。厌恶曝光的克雷默一生没有出版任何著作,但在1929年到1933年间,我们一同参加法兰克福大学的国际法学研讨会时,他常常把自己的想法巨细靡遗地告诉我,一谈就忘了时间。就在那时,他的思想已经完全成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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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我们的关系颇为奇特,比所谓的“友谊”多一点,也少一点。我们俩每周共同举办一次国际法学研讨会。教授因为身体欠安,几乎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我们。小腓和我在其他人都回家后还继续方才的对话,谈着谈着不知天之将明,一直到我得上班了,才互相道别。但是,其他时间我们几乎从不碰面。我在法兰克福那几年,从未拜访过他,也没进过他的房间。只有一个周末是在他母亲的乡间客房度过的。这就是我和克雷默一家交往的全部。我们从未亲密地以“彼得”或“弗里兹”相称,更别提一般用德文表示友谊时常用的“你”(Du)。我们一直以姓氏“德鲁克先生”和“克雷默先生”以及德文的“您”(Sie)称呼。(在德文中对非亲非故的成人用“Sie”称呼,为一种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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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直觉地意识到彼此有不同的答案,然而很快就发现,其实我们心中有着同样的问题。我们虽然年少,但很清楚这些问题不可小觑,因此利用对方,听听自己的论述,并强迫自己把一些事定义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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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人当中,帮我了解自己最多的,就是克雷默。他引导我明白,就政治观而言,我是特立独行的人,并迫使我发掘自己的兴趣——正因这些特质和兴趣与他的不同。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许我也帮了他同样的忙。我们的关系纯然属于学术辩论,彼此尊重,当然也不会互相存有一点反感。我们从来不问:“您觉得怎么样?”总是说:“您为何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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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讨论的主题无远弗届,就像20多岁的年轻人常常谈的。但是,每回进行讨论的时候,克雷默总组织好三个重点。这三个重点形成克雷默的政治哲学,基辛格的政治思想也是这个模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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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重点就是,外交重于内政。外交政策关系到一国的存亡;只有在国家稳固后,才能考虑到政治、法律、社会正义和经济等层面。或许,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时候,克雷默所述并不像20年后戴高乐说得那般优雅动听,但他的确相当强调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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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生存下来重于一切。但是,当初的我不认为外交政策的优先是绝对而且无可改变的,现在更不抱持这种想法。我认为,国家和帝国不只会因为外力的侵略而灭绝,内部的腐败也会造成覆亡。独尊外交,视内政为其次的问题最后一定会走向衰败。17世纪法国的黎塞留(黎塞留(Richelieu,1585—1642):法国政治家,17世纪强大法国的缔造者,他使得原本混乱的政局趋于稳定。)、19世纪初奥地利的梅特涅,特别是19世纪德国的俾斯麦都可以印证这点。我心目中的模范则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皇的大臣赛西尔(赛西尔(William Cecil,1520—1598):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枢密顾问,曾任国务大臣、财政大臣,长期为女王出谋划策。)。这位卓越的外交家认为,一国要在险恶的环境中求生存,一定要外交与内政并重,并接受这么一来引发的利弊与妥协。事实上,经由这些讨论,让我不得不好好思考政治运作的艺术,以及如何在“鱼与熊掌不能得兼”的情况下,找出危害最小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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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克雷默一点都不这么认为。他能接受最后的妥协。但是,他还是坚持一定要以外交优先作为出发点。对他而言,外交优先不但是我们希望的,也是诚实的做法。我提出的两相平衡以及取其危害小者之道,对他来说,不是虚伪,就是不够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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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默的第二个要点就是,外交关系应以权力为重。他所谓的“权力”就是政治实力,也反映军事力量。在外交关系中,另一个该认真考虑的因素就是伟大而且超乎国家的概念,例如宗教的力量,或是比较通俗的信条,像马克思主义等。受过历史训练的克雷默看出伟大的理念对国家利益或国家权力具有相当的约束力。通常国家不会因为意识形态而放弃既定利益的追求,但是常常会受其牵制,而不能一味地追求利益。这点,想必丘吉尔和戴高乐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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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位也同克雷默一样,认为经济因素是次要的,且不宜以经济作为政治行动的动机,或是用经济来对政治行动进行限制。每一次,我想就经济层面进行辩论时,克雷默就说,经济封锁或是想以经济制裁使敌人在军事或是政治上屈服,都注定失败;不管是拿破仑的大陆封锁、美国内战期间对南部邦联(南部邦联(Confederacy):南北战争期间,脱离联邦的南方十一州组成的政府。)的封锁,或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对德国的封锁,都一样没用。他说,经济力量的强弱,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就以美国内战时期的邦联为例,他们没有工业,农业也落后,只有烟草和棉花,这些在内战时,都无法出口。然而,他们还是撑了4年,最后才被强势的北方军力击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德国和奥地利也是,经济生产欠佳,几乎没有什么工业原料,然而它们也是熬了4年。因此,克雷默下结论道,政治家可以把经济放在一边,或者把经济当成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在计划和策略中聊备一格,没有发言权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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