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58565e+09
1705585650 年轻的霍夫曼斯塔尔这一现象是少年得志的伟大奇迹之一,永远值得纪念;在世界文学中除了济慈[41]和兰波之外,这样年轻就精准掌握语言,只有他写得出思想如此高远的文字,最平常的字句竟渗透如此浓郁诗意,实在没有先例,像他这样了不起的天才,才十六七岁就写出难以磨灭的诗句和至今尚未被人超越的散文,必将载入德语永恒的青史之中。他的突然开始,同时也臻于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一现象在一代人的时间里难以第二次出现。因此首先听到这一消息的几乎都把这难以置信的事情视为超自然的事件,惊愕不止。赫尔曼·巴尔常常向我谈到他办的杂志从维也纳收到一个名叫“洛里斯”的人写的文章,不知道此人是谁,着实大吃一惊——当时中学生不许以真实姓名公开发表作品。在他从世界各地收到的投稿中,从未有过一篇文章,语言是如此空灵轻盈,典雅高贵,仿佛不经意地就把这样丰富的思想洒了一地。“谁是这个‘洛里斯’,谁是这个陌生人?”——他问自己,肯定是位年老的长者,多年来持续不断默不作声地把他的知识加以提炼,在神秘的幽居密室中把语言的最纯净的精华炮制成一种几乎使人癫狂的魔力。这样一位智者,这样一个获得上帝恩宠的诗人就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而他居然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位天才!巴尔立即回信给这位陌生人,约好在一家咖啡馆晤谈——就是那家著名的格林斯泰德尔咖啡馆,年轻的文坛新秀的司令部。一个身材颀长,还没长胡子的高中生,穿着男孩子穿的短裤,迈着轻捷的、迅速的步伐走到巴尔的桌前鞠躬致意,用他那高亢的没有完全变声的嗓子干脆果断地说道:“我叫霍夫曼斯塔尔!我就是洛里斯。”若干年后,巴尔谈到他初遇霍夫曼斯塔尔时的惊愕之情还激动不已。他起先根本不能相信,一名中学生还鲜有人生经历就已拥有这样的技巧,这样的远见,这样广阔的视野,这样深邃的眼光,这样惊人的洞察力!阿图尔·施尼茨勒向我叙述的几乎是同样的故事。施尼茨勒当时还是一名医生,他所取得的最初的文学上的成功似乎还无法保证他生活的安定;但是他已是“青年维也纳派”的领袖。更加年轻的作家乐于向他请教,请他提出忠告,作出评判。纯粹是机缘巧合,他认识了这个身材高挑的年轻高中生。这个中学生机敏聪明,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位中学生请求向他朗读一出小型诗体剧本,施尼茨勒便邀请他到自己的单身汉寓所去,当然心里并不抱多大的期待——他心想,无非是一出高中生的剧本,多情善感,伪装典雅而已。施尼茨勒请来了几个朋友,霍夫曼斯塔尔穿着男生穿的短裤如约而至,有点紧张,有点拘谨,开始朗读。施尼茨勒对我说:“过了几分钟,我们大家突然都竖起耳朵仔细谛听,彼此交换目光,不胜惊讶,几乎可说惊愕不已。这样精美绝伦的诗句,形象如此鲜明,无懈可击,感人至深的音乐性,我们还从来没有从一个活生生的诗人身上听见过。是啊,歌德之后几乎不可能听见这样的诗作。但是除了这种绝无仅有的把握形式的高超能力之外(从此之后还没有一个人在德语方面达到这一地步),更为奇妙的乃是这个男孩对世界的知识,这些知识只可能来自魔力般的本能。他白天可要在学校里上课啊。”霍夫曼斯塔尔念完,大家都不吭气。施尼茨勒对我说:“我感到,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天才。我这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震撼过。”谁若十六岁就开始——或者不如说,不是开始,而是一开始就成功——想必是歌德或者莎士比亚的一个弟弟。的确,他那炉火纯青的状况似乎越来越臻于清纯至极的程度:在这第一出诗体剧本《昨日》之后,又发表了宏伟壮阔的断片《提香[42]之死》,在这个断片里,德语也提升到意大利语的优美音韵之中。接着是诗歌,每一首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个重大事件。几十年后,直到今天,我还能一行一行地背出来。再就是小型戏剧和那些知识丰富、艺术理解力正确无误、观察世界的目光宽阔辽远的文章,把这一切像凭借魔力似的压缩在这十几页有限的篇幅里:这位高中生,这位大学生所写的一切,犹如水晶玲珑剔透,由内向外散发晶光,朦胧而又炽烈。他的诗歌、散文,犹如伊米托斯[43](Hymettos)的蜂蜡在他手里,用起来得心应手。每部作品都像借助一个难以重复的奇迹,达到恰如其分的尺寸,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你总会感到,有一个无意识的东西,无法理解的东西神秘莫测地在暗中指引他走这些道路,通向迄今为止无人问津的地方。
1705585651
1705585652 这样一个奇妙的现象如何教育我们,吸引我们去感觉事物的价值,我现在简直难以重述。因为一代年轻人一直只是在荷尔德林[44]、济慈和莱奥帕尔蒂[45]的传说般的形式中想象一个纯净、高雅的诗人,难以企及,半是幽梦,半是幻影,如今却发现,有个天生的活生生的纯净高雅的诗人就近在咫尺,就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比这更使我们心醉神迷的呢?因此我直到今日还如此清晰地记得我亲眼看见霍夫曼斯塔尔那一天的情景。我那时十六岁,我们对于我们这位理想的导师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注意,报上一条小小的隐蔽的消息引起了我极大的关注。报上宣布他将在“科学俱乐部”举行一次关于歌德的讲演(我们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天才竟然在这样寒碜的房间里讲演;我们期待着霍夫曼斯塔尔若公开亮相,最大的报告厅也必然会挤得水泄不通才是),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们这些渺小的中学生,我们的评价,我们——不仅在这里——对于能够持续长存的事物的本能,被证明是正确无误的,远远超过了广大的公众和公开的评论界;总共大约有十几个听众聚集在狭小的客厅里:我性子太急,早出发半个小时,想要占个位子,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我们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个身材修长,并不引人注目的年轻人穿过我们的座位,走到讲台边上,也没打声招呼,就开始讲了起来。我都没有时间好好地把他端详一番。霍夫曼斯塔尔蓄着柔软的、还没完全定型的口髭,加上他柔韧弹性的身躯,看上去比我预先想的要年轻些。他那轮廓鲜明的、有点像意大利人那样深色的脸似乎有些紧张,有些激动。他那深色的、天鹅绒般然而极度近视的眼睛表现出来的不安加深了他那神情紧张的印象,他像是一头扎到演说中去,就像一个游泳者跳进熟悉的洪流,他越说,手势就越自由,举止就越沉稳;一旦讲得如鱼得水,先前那种拘谨倏尔消失,代之以一种奇妙的轻快和灵动的神采,富有激情的人讲话总是如此(我后来在私下谈话中也常常觉察到这点)。只有在讲开头几句话时,我发现他的嗓音并不悦耳,有时候快要用假声讲话,声音有点劈裂、刺耳,但是演说使我们精神高扬,自由无羁,我们几乎不大注意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脸。他自由讲述,不用讲稿,没有笔记,也许甚至也没有仔细准备,但是每句话都发自他天性的神奇的审美感,说得精雕细刻,结构精美。大胆至极的命题和反命题提出来,使人眼花缭乱,然后以清晰的使人惊诧的词句化解开来。听者不禁感到,他表述的东西,仅仅是相当丰满的材料中偶尔抛出的一部分而已。他激情高扬,飞升到超群出众的境界,还能一连几小时地继续往下讲述,而不致使自己才思枯竭,水平降低。在以后的岁月中,私下的谈话里,我也感到过这位被斯台芬·格奥尔格誉为“流畅滚动的歌曲和才气横溢、机敏流畅的对话的发明人”的魔力:他在个人交往之中焦躁不宁,急促不安,感觉过敏,经不起任何空气的压力,往往抑郁不乐,易于烦躁,要想接近他很不容易。此刻有个问题,他感到有兴趣,他就像个一触即燃的点火装置;犹如一枚猛烈爆发的火箭,光芒四射地腾空飞起,把每次讨论都提升到他个人所有的,只有他才能达到的领域。除了有时和思考问题比较沉稳清晰透明的瓦雷里,和感情激烈奔放的凯泽林[46]谈话之外,我还从来没有进行过一次在类似的思想水平上进行的谈话像和他进行的谈话那样。在这些真正是富有灵感的瞬间,对于霍夫曼斯塔尔那像是着了魔似的清醒的记忆力,所有的一切,他读过的每一本书,看见过的每一幅画每一片风景,都显得那么具体,近得触手可及;一个譬喻如此自然地和另一个譬喻相连,犹如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重重景色,在我们早已认为消失的地平线上,突然像布景似地升起,——那次讲演是第一次,以后在我们个人的接触中,我真的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气流”(拉丁文:Flatus),那种无法估量的,单凭理性无法完全理解之物发出的使人起死回生、精神振奋的气流。
1705585653
1705585654 从某种意义上讲,霍夫曼斯塔尔再也没有超越过他从十六岁起到二十四岁为止显现出来的这前所未有的奇迹。我也同样欣赏他后来的有些作品:优美的文章,《安德累阿斯》的片断,也许可以成为德语文学中最优美的长篇小说的残篇,他写的剧本中的有些场景;但是随着他和现实戏剧以及他那时代的利益的联系进一步加强,他的创作计划有着清楚的意识和勃勃野心,他那少年时代最初作品的纯净清澈,灵气横溢,以及我们自己少年时代的陶醉和痴狂,也随之荡然无存。凭着未成年人所特有的有魔力的感悟,我们预先知道,我们青少年时代经历的这一奇迹,纯属是昙花一现,在我们生活中不会再现。
1705585655
1705585656 巴尔扎克以无可比拟的方式描述了拿破仑的榜样,如何在法国像触电似地激励了整整一代人。一个小小的少尉拿破仑令人眼花缭乱地青云直上,变成全世界的皇帝。这对于巴尔扎克而言,不仅意味着一个个人的胜利,也意味着青年人思想的胜利。人不必非要作为亲王或者公侯出生,才能及早地赢得权力。人也可以出生于随便哪一个渺小的,甚至是贫困的家庭,在二十四岁便当上将军,三十岁当上法兰西的统治者,不久可以当上全世界的君王。这样一种史无前例的成功促使数以百计的人,脱离他们卑微的职业,离开他们外省的小城——波拿巴特少尉使得一代年轻人脑瓜发热,促使他们野心勃发;他创造了法兰西大军的大批将领和人间喜剧的英雄们和名流们。总是由个别的年轻人在某个方面一举成名,达到了迄今为止未能达到的高度,通过他取得成功的事实,鼓励他身边的和身后的所有年轻人。在这个意义上,霍夫曼斯塔尔和里尔克对于我们这些更年轻的人而言,意味着极为重要的激励,促使我们迸发出尚未完全成熟的能量。我们并不希望,我们当中有人会重复霍夫曼斯塔尔的奇迹;可是通过他单纯身体上的存在,我们感到力量大增。他的存在恰好形象鲜明地证明,即使在我们时代,在我们的城市里,在我们的环境中,诗人也可能产生。霍夫曼斯塔尔的父亲是位银行经理,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他也是出生在同样的犹太-资产阶级阶层。天才和我们一样,在一幢相似的屋子里,在同样的家具和同样的阶级道德中长大成人,上的是同样枯燥乏味的文科中学,念的是同样的教科书,在同样的木头板凳上坐了八年,像我们一样焦躁不耐,同样热衷于一切精神的价值;瞧,他成功地做到了,还不得不穿着中学生的短裤在这些板凳上蹭来蹭去,在体育馆里跳来蹦去的时候,已经克服了这狭窄的空间、城市和家庭的局限,奋力一跃,臻于无限。通过霍夫曼斯塔尔,在某种意义上,在我们眼前清楚地显示,即使在我们这个年龄,甚至在奥地利中学这样一种囚牢气氛之中,原则上也可能创造出诗意的作品,甚至是诗意浓郁、尽善尽美的作品。甚至还有可能刊印出来,受到称赞,遐迩闻名,而在家里,在学校里我们还被当作半大不小、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呢,这对于一个少年的心灵是多大的诱惑!
1705585657
1705585658 里尔克对于我们意味着另外一种类型的鼓励,它以使人安慰的方式成为霍夫曼斯塔尔的那种激励的补充。因为即便是我们当中最放肆大胆之徒,也觉得和霍夫曼斯塔尔去争个高下,颇有亵渎之嫌。我们知道:他是绝无仅有的早熟成才、少年得志的奇迹,根本不可能重复出现。我们这些十六岁的男孩,把我们写的诗歌和他在我们同样年龄写出的、那样备受称颂的诗歌相比较,我们大吃一惊,羞愧得无地自容;同样,他还在中学期间,便像苍鹰一样振翅飞翔,遨游精神的苍穹,面对他,我们在知识领域也自愧不如。里尔克则相反,他虽然同样起步很早,十七八岁便已开始写诗,发表诗作。但是里尔克早期的诗作和霍夫曼斯塔尔那些早年诗篇相比,甚至在绝对意义上是些不成熟的、孩子气的幼稚的诗篇,只有抱着宽厚的态度,才能从中看出薄薄的几缕金色的天才痕迹。只有到二十二三岁,这位奇迹般的、为我们无限热爱的诗人才渐渐地开始成形;这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安慰。这就是说,用不着像霍夫曼斯塔尔一样,在中学时代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像里尔克一样探索、尝试、成形、升华,用不着因为一时写出的作品还缺点累累,并不成熟,不负责任,马上就自暴自弃,也许可以不必效法霍夫曼斯塔尔的奇迹,而在自己身上重复里尔克的比较寂静、比较正常的逐步上升。
1705585659
1705585660 因为不言而喻,我们大家早已开始写作或者写诗,演奏乐器或者吟诵诗文;对于年轻人而言,任何一种消极显示热情的态度都是不正常的,因为年轻人的特性在于,不仅接受印象,也会创造性地回馈印象。喜欢戏剧,对于年轻人而言,至少是希望和梦想自己也能在舞台上一显身手,或者为剧院发挥点作用。如痴如狂地欣赏各种形式的天才,不可阻挡地导致他们反窥自己,在没有研究过的身体里,或者还处于半明半暗状况的灵魂里,是否还能发现这种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华一缕,或者是否有可能成为这种精华。于是在我们班上,根据当时维也纳的气氛和那个时代的特殊局限性,艺术创作之风简直像传染病似的广为流传。每个人都在自己身上探寻天才,试图使之发扬光大。我们当中四、五个人想当演员,他们模仿我们宫廷剧院演员的用字措辞,不停地吟诵朗读,在课间悄悄地分配角色,即兴演出古典作家剧本中一个个完整的场景。我们另外一拨人则变成既好奇又挑剔的观众。两三个同学已经在音乐方面学有所成,但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当作曲家、独奏演员还是当指挥;多亏他们,我获得了最初的关心新音乐的知识。这种新型音乐在爱乐交响乐团的公开音乐会里还遭到严厉的贬抑,与此同时,他们又把我们的诗作拿去作为他们歌曲和合唱曲的歌词。另外一个,是当时社交界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他在上课时把我们的练习本都画满了,为我们班未来的天才们一一作画。但是更加强烈的是文学上所做的努力,通过互相激励,越来越迅速地臻于完善。通过对每首诗互相进行批评,我们在十七岁上达到的水平远远超过一些业余诗人的水平,个别人的成绩的确得到承认。我们的作品不仅只有外省不知名的小报采用,新一代人的领袖刊物也予以采纳、付印,甚至支付稿酬——这可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我的一个同学PH.A,我把他当做天才一样崇拜,在极了不起的豪华杂志《潘神》的头版地位发表作品,极为显眼,和戴默尔[47]和里尔克并列。另一个同学A.M以“奥古斯特·欧勒尔”的笔名,敲开了《艺术之叶》这个刊物的大门。这是德语刊物中最难以企及,最具独创性的刊物,这份刊物只把斯台芬·格奥尔格保留给它那神圣的经过七次筛选的读者圈子。第三位受霍夫曼斯塔尔的鼓舞,写了一出拿破仑的戏。第四位写出了一种新式的审美理论和几首很有分量的十四行诗。而我自己的稿子则被现代派的主导报纸《社交界》和马克西米利安·哈尔登[48]的周刊《未来》所采用,这个周刊对新德国的政治、文化历史起决定性的作用。今天我回顾往事,必须非常客观地承认,我们知识的总量,我们文学技巧的改善和我们的艺术水平,对于十七岁的少年而言,的确令人吃惊。只能通过霍夫曼斯塔尔的奇妙早熟给人作出的激励人心的榜样才能解释,他的榜样促使我们大家都鼓足了最大的劲头,这才使我们彼此能勉强适应我们之间的竞争。我们都掌握了语言的各种窍门、稀奇古怪和放肆大胆的表达方法。我们尝试过每种诗体的技巧,用无数诗句试验过,从品达[49]式的慷慨激昂到民歌式的自然淳朴的各种文体。我们每天交换彼此的作品,互相指出最细小的不妥之处,对音韵的每个细节都进行讨论。我们善良的老师们还浑然不觉地用红笔把我们的课堂作文大肆批改,指出用错的标点符号,我们相互之间已经以高度的艺术知识极端严格、仔细认真在进行批评。我们大型日报的官方文学教皇没有一位在评论古典名著时像我们这样专业,这样严格,这样认真。便是那些官方任命的享有盛名的评论家们,在我们中学阶段的最后几年,我们也凭着我们的狂热激情,在专业评论阐述和修辞表达能力方面,远远超过他们。
1705585661
1705585662 对我们文学早熟所做的这一的确忠于现实的描绘,也许会引人产生这样的意见,仿佛我们是一个特别的神童班。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当年在维也纳,在我们邻近的十几所中学里,可以看到同样如痴如狂、同样天才早熟的现象。这并不偶然。在世纪转折时期,一种由城市的艺术土壤决定的特别有利的气氛,不问政治的时代,思想和文学新的方向交相辉映的形势,凡此种种,在我们身上通过化学变化和我们内在的创造意志相结合,这种创造意志几乎必然会在人生的这一阶段发生。在青春期的年龄,其实每个年轻人都会有诗人的气质,或者产生诗人气质的动力,当然在大多情况下只像一阵轻飘的波浪。这种倾向,很少能熬过青年时代,因为它自己也仅仅是青年时代的放射物而已。我们班上的那五个演员,后来谁也没有成为真实舞台上的演员。《潘神》和《艺术之叶》[50]的诗人们在这令人惊叹的最初勃发之后,全都逐渐停止不前,成为老老实实的律师或者官员。也许今天他们正怀着感伤的情绪或者自嘲的神情对他们当年的雄心壮志暗自发笑——我是他们当中唯一的一个,创作的激情始终不衰,成为整个一生的意义和核心所在。但是,想起那些同学的情谊,我是怀着多么感激之忱!这种友情给我多大的帮助!那些热烈的讨论,狂野的角逐,彼此欣赏和互相批评,使我的文笔和神经很早就得到锻炼,对这种精神宇宙进行了多少观察,多少展望,使我们大家精神飞升,凌驾于我们学校的荒芜和悲凉之上!“你这崇高艺术,有多少阴暗的时刻……”,每当舒伯特的这首不朽的歌曲响起,我就形象生动颇为真切地看见我们自己缩着肩膀,坐在我们可怜兮兮的板凳上,然后就看见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眼睛发光,神采飞扬地批评着诗歌,朗诵着诗歌,热情奔放,完全忘记了时空给我们的束缚,真正“进入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1705585663
1705585664 艺术狂热的这样一种偏执癖,审美趣味这样过分强调到如此荒唐的程度,自然只可能以牺牲我们这个年龄正常的兴趣为代价。倘若我今天问我自己,我们的日子已经被学校上课时间和课外辅导时间所排满,我们什么时候还能找到时间来念这么多书,那我就明白了,大多是牺牲我们的睡眠时间和我们身体的活力来念书的。尽管我早上七点就得起床,我还从未在夜里一两点之前放下我手里的书本——当时养成的这个坏习惯,竟成了我终身的习惯:即使夜里再晚,我也要再看上一两个钟头的书。所以我想不起来,我曾经睡醒了或者梳洗整齐了去上课。我总是在最后一分钟赶到学校去,一路上边跑边吃手里的黄油面包;我们尽管智力发达,全都长得干瘦干瘦,脸色发青,就像没成熟的青涩水果,衣服也都随随便便,不修边幅。因为我们的零花钱全都用来买戏票、音乐会票或者买书了。另一方面,我们一心只想让更高的机构看重我们,也不重视是否取悦于年轻的姑娘。和年轻的女孩子一同散步,在我们看来纯属浪费时间。因为我们自以为智力过人,态度倨傲,从一开头就把女性视为智力较弱,不愿意和她们进行肤浅的谈话,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要让一个今天的年轻人理解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忽视甚至轻视一切体育活动,想必不是易事。当然在上世纪,体育的热潮还没有从美国传到我们大陆。我们这里还没有体育场,要是有个拳击手一拳打碎另一个人的下巴,不可能有成千上万个人在场上喧嚣鼓噪;各报还没有派出通讯员,以荷马式的高昂激情花上几栏篇幅来报导一场曲棍球赛。摔跤比赛,运动员协会,举重纪录在我们那个时代还被视为一种偏远郊区居民的事情,屠宰师傅和搬运工人才是它们真正的观众;充其量只有比较高雅的贵族气派的赛马运动,一年举行几次,把所谓的“上流社会”吸引到赛马场上,但吸引不了我们。我们觉得,任何身体活动,简直都是浪费时间。十三岁时,我开始染上了那种知识文学型的传染病,我就停止溜冰,把父母亲答应给我付舞蹈课的钱拿来买书,十八岁我还不会游泳,不会跳舞,不会打网球;直到今天我还不会骑自行车,不会驾驶汽车,在体育运动方面,每个十岁的孩子都能让我羞愧。即使在今天,在1941年,英国棒球和足球之间,曲棍球和马球之间的差别,我还相当糊涂。报上的体育栏所用的那些对我来说无法解释的代号写的文章,我看了直如天书。面对着一切体育方面讲究速度或者技能的记录,我坚定不移地站在波斯国王的立场上。有人试图打动国王去观看一场大型赛马,他以东方人的智慧回答道:“有什么可看的?我分明知道,有匹马比另一匹马跑得快。到底是哪一匹,我无所谓。”我们就像藐视锻炼我们身体一样,也同样轻视用赌博浪费时间;只有下棋得到我们另眼相看,因为下棋要求动动脑子。还有一件事,说起来甚至更加荒谬。尽管我们自己感到是未来的诗人,或者是颇有潜力的诗人,我们却很少关心大自然。直到我二十岁时,我对于维也纳周围绝妙的环境,居然还从未欣赏过;在最美好最炎热的夏天,城里人都离城而去,留下空城。这些天对我们来说甚至具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因为我在咖啡馆里可以更快拿到报纸和杂志,报上的内容也更为丰富多彩。我还得花上几年、几十年的时间,来矫枉过正重新克服这种孩子气的、贪婪的、过分求得平衡的高压,把不可避免的身体上的笨拙多少纠正了一些过来。但是总的说来,我从未后悔我中学时代这种只凭眼睛、只凭神经生活的状况。它把一种对精神事物的激情灌输到我的血液中去,这种激情我再也不愿失去。我此后所读所学的一切都置放在那些年夯实的地基之上。在肌肉方面所失,日后还能补上;但是飞升到精神境界,心灵的内在的控制力则相反,只有在发育成型的那些关键性的年代才能实现,只有及早学会扩张心灵、达到远方的人,才能在日后拥抱整个世界。
1705585665
1705585666 我们青少年时代真正的经历乃是有新生事物在艺术中酝酿,它不以满足我们父母亲和我们周围的人为目的,而是更加富于激情,更成问题,更有诱惑力。但是我们为生活的这一断片所迷惑,没有注意到,在审美领域里的这些变化,只不过是涉及面更为宽广的变化的余波和前奏而已。这些变化将震撼我们父辈的世界,安稳的世界,最后要消灭这个时代。在我们古老的瞌睡懵懂的奥地利开始酝酿着一种奇怪的社会结构的变动。人民群众几十年来默默无言,顺从地听凭自由派的资产阶级统治,突然变得骚动不宁。他们组织起来,要求自己的权利。恰好在最近十年,政治突然以阵阵劲风闯入舒适生活的风平浪静之中。新的世纪要求一个新的秩序,一个新的时代。
1705585667
1705585668 在奥地利,第一个这种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乃是社会主义运动。迄今为止我们这里错误地称之为“普选权”的选举权,全都倾注在有产阶级身上,他们得展示自己交了一定的赋税。由这个阶级选出来的律师和农场主真心诚意地认为,他们在议会里是真正充当着“人民”的发言人和代表。他们感到非常骄傲的是,他们是些有教养的人,甚至可能是些上过大学的有教养的人,他们重视尊严、体面和谈吐优雅;因此在议会里就像在一个高雅的俱乐部里讨论问题那样。凭着他们自由主义的信念,相信通过宽容和理性,必然能创造一个进步的世界,这些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真诚地认为,通过小小的妥协和逐渐的改善,定能以最好的方式促进所有臣民的福祉。但是他们全然忘记了,他们只代表五万个或者十万个大城市里生活富裕的人们,而不代表全国几十万、几百万的人民大众。与此同时,机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从前四下分散的工人大众全都聚集在工业周围;在一位杰出人士维克托·阿德勒[51]博士的领导下,在奥地利组织了一个社会主义政党,来贯彻无产阶级的要求,真正使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参加普选的选举权。这一点刚刚实现,或者不如说刚刚争取得到,大家就发现,自由主义是多么单薄的一层,尽管很有价值。随着自由主义的消失,妥协的气氛也从公众政治生活中消失,利益与利益发生激烈冲突,斗争就此开始。
1705585669
1705585670 我还记得我最早的童年时期,有一天,在奥地利社会主义政党上升时期带来了决定性的转折:工人提出口号,庆祝五月一日为劳动大众的节日,第一次公开显示自己的力量和声势。工人们决定,列队开进普拉特尔公园,也就是走进那条主要的林荫道。平素在这一天只有贵族和富裕市民的豪华马车,在这条美丽宽阔的栗子树林荫道上巡礼。工人游行的消息一公布,善良的自由派的市民阶层吓得全部瘫痪。社会主义者这个字,当时在德国和奥地利,就和从前的雅各宾党人和后来的布尔什维克这两个字一样,有点血腥的恐怖主义味道。在第一时间,大家原来认为,来自郊区的这些赤色暴徒列队进城,不可能不烧毁房屋,掠夺店铺,大施暴行。我们大家都惊慌失措,全城和附近的警察全都安排在普拉特尔值勤。士兵也荷枪实弹在后面待命。没有一辆豪华马车,没有一辆出租马车敢驶近普拉特尔公园,商家让铁制百叶窗在店前降下。我记得父母亲严禁我们这些孩子在这可怕的日子里出门上街。这天,维也纳可能化为一片火海。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工人们带着老婆孩子,四人一排,列队前进,秩序井然,走进普拉特尔公园。每人钮扣里都插着一朵红色的丁香花,这是党徽。他们一面前进,一面高唱《国际歌》。可是孩子们第一次走上这条“高贵的林荫道”,在美丽的绿荫之中唱起无忧无虑的学校歌曲来了。谁也没有挨骂,谁也没有挨打,谁也没有握紧拳头示威;警察和士兵都像伙伴一样冲着工人露出笑脸。由于工人这无懈可击的举动,资产阶级不可能再攻击工人阶级是一伙“赤色暴徒”,结果双方都作出让步——在古老明智的奥地利总是这样;今天粗暴镇压,彻底消灭的制度当时还没有发明。人道的理想(当然还没有黯然失色)即使在党的领导人那里也还有生机活力。
1705585671
1705585672 红色丁香花刚刚作为党的徽章别在人们的钮扣孔中出现,另外一种鲜花也在钮扣孔里出现。白色的丁香花,这是基督教社会党的党徽(人们当时还选用花朵,而不是用长筒靴、匕首和骷髅作为党徽,这不是很感人吗?)。基督教社会党完全作为小资产阶级的政党,其实只是无产阶级政党的一种有机的反作用,归根结底两者都是机器战胜手工的产物而已。因为,机器把广大劳动群众吸收到工厂中来,赋予工人力量和社会地位的提高:机器也同时威胁到小手工业。大型的商场,大量的生产使得中产阶级和小工业作坊的师傅们纷纷破产。有位机智的受人欢迎的领袖卡尔·卢埃格尔博士,利用这种不满情绪和忧虑心情,打出“必须帮助小人物”的口号,把整个小资产阶级和恼火的中产阶级都吸引过来。其实中产阶级对富有阶级的嫉妒远远没有担心自己脱离市民阶级沦落为无产阶级的恐惧来得严重。恰好就是这同样的一些担惊受怕的阶层,日后组成围在阿道夫·希特勒身边的第一批广大的群众,卡尔·卢埃格尔在另外一个意义上也是希特勒的榜样,他教给希特勒反犹口号这一方便的工具。这个口号形象具体地向心怀不满的小资产阶级指出了一个敌人,另一方面又不引人注意地把仇恨从大地主和封建富豪身上引开。但是今天政治所具有的全部庸俗化和凶残化,我们这个世纪令人惊恐的倒退,恰好表现在两个人物的对比上面。卡尔·卢埃格尔蓄着一部柔软的金黄色的络腮胡子,长得器宇轩昂——老百姓称他为“美男子卡尔”——他受过高等教育,并不是徒然在一个把精神文化置于一切之上的时代受的学校教育。他会用老百姓能懂的语言讲话,脾气暴烈,说话风趣,但是即使在最激烈的演说当中——或者在一些被当时的人视为言辞激烈的演说之中——他也绝对不会有失礼仪。他的助手,一个名叫施耐德的技术员,经常讲些破坏礼仪的骇人听闻的故事或者类似的庸俗事情,卢埃格尔总是认真地控制住他。卢埃格尔的私生活无懈可击,谦虚谨慎,他对他的敌人也始终保持一种贵族气派。他公开反犹,但这并不阻止他对他从前的犹太朋友始终怀有好感并且态度亲切。当他领导的运动最后征服了维也纳的市议会——由于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对他的排犹倾向深恶痛绝,两次拒绝任命他为维也纳市长——他被任命为维也纳市长后,他的市政府办事公正,无可指摘,甚至作风民主,堪称模范;唯恐这个排犹政党取得胜利的犹太人,现在同样生活在权利平等、备受尊重的状况之中。仇恨的毒素和互相残杀的愿望还没有浸入到时代的血液循环之中。
1705585673
1705585674 可是第三朵鲜花又已出现,蓝色的矢车菊,俾斯麦最心爱的花朵,德意志民族党的党徽。这也是一个有意识的革命政党——只不过当时人们还不理解——这个政党以粗暴的冲击力旨在摧毁奥地利帝国,有助于建立一个在普鲁士新教领导下的——希特勒朝思暮想的——大德意志帝国。基督教-社会党立足于维也纳和乡下,社会主义党则扎根于工业中心,而德意志民族党的拥护者几乎全在波西米亚和阿尔卑斯边远地区;从数量上看,很是微弱,他们便通过狂野的进攻性和无限残暴的手段来使人看出他们并非无足轻重。他们的几个议员成了奥地利议会里的恐怖和(在旧日意义上)的奥地利议会的耻辱;这个政党的思想和技巧,成为希特勒的根源,他同样也是个边缘地区的奥地利人。希特勒从格奥尔格·封·勋纳勒[52]那里接过了他的“摆脱罗马!”的口号,当时有成千上万个德意志民族党人德意志式地顺从他,追随着他,为了使皇帝和教会生气,他们脱离了天主教,皈依新教,排犹的种族理论就来自他——有个杰出的榜样这样说道:“一切污秽就在于种族之中”——特别是从他那里接过这种做法,动用一队肆无忌惮的打红了眼的冲锋队,接过这样的原则,用一小队人施行恐怖震慑住人数要多得多,但是从人性上看要被动得多的多数。冲锋队员为国家社会主义所做的事,就是用橡皮棒打散对立面的群众大会,夜里突然袭击敌人,把他们打翻在地。而参加学生社团的大学生,则为国家民族党人起到同样的作用,这些大学生在学术豁免权的保护下创建一种无与伦比的殴打恐怖制度,每次政治活动时,一声吆喝,一声呼啸,他们就按照军队机制组织起来,列队开来。按照所谓的“学生社团”分成几组,他们脸上满是刀痕,喝醉了酒,凶狠无比,占领了大学的礼堂,因为他们和别人不同,不是仅仅头戴飘带和帽子,而且手持沉重粗大的棍棒;他们不停地到处挑衅,时而猛打斯拉夫学生,时而猛打犹太学生,天主教学生,意大利学生,把这些手无寸铁无法自卫的学生赶出大学。每次“溜达”(这些学生把每次周六的检阅叫做“溜达”)都要流血。根据大学享有的古老特权,警察不得踏进大学的礼堂,只能站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胆怯的喧嚣闹事的小子在里面胡作非为,他们能做的只是把那些被民族党斗殴行凶的小流氓打伤后扔下楼梯、扔到街上的伤员抬走。只要这人数极少,却咧开大嘴拼命叫嚣的德意志民族党在奥地利有什么地方要用暴力达到什么目的,他们就派出这支由大学生组成的突击队。巴德尼[53]伯爵在皇帝和议会赞同的情况下,通过了一道关于民族语言的法令,企图在奥地利各民族之间缔造和平,这也许还能延长帝国几十年的寿命,法令一公布,这一小撮受人唆使的年轻小伙子占领了环城大道。不得已开出骑兵,挥动佩刀,开枪射击。可是在那个可悲的软弱、感人的人道自由的时代,厌恶任何暴力行动和流洒鲜血,这种厌恶情绪如此强烈,面对着德意志民族党人的恐怖行径,政府只好倒退,总理被迫下台,全然合法的各民族语言法令竟被废除。残暴行径进入政治,取得了第一次胜利。宽容妥协时代辛辛苦苦黏合起来的各个种族和各个阶级之间的一切暗藏不露的裂痕和缝隙全都迸裂,变成深渊和鸿沟。事实上,在新世纪前的最后十年,在奥地利各民族之间互相残杀的战争早已开始。
1705585675
1705585676 我们这些年轻人完全沉湎于我们文学的雄心壮志之中,很少注意我们祖国发生的这些危险的变化:我们只瞩目于书籍和图画,对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丝毫不感兴趣。这些喧闹刺耳的争吵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全城因为选举而兴奋不已,我们却跑进图书馆去。人民群众奋起,我们却在写作,讨论诗歌。我们没有看到墙上火焰燃烧的字迹,我们像当年的巴尔沙查尔国王那样无忧无虑地举行盛宴,品尝一切艺术的山珍海味,丝毫也没有忧心忡忡地预见未来。一直等到几十年后,屋顶和墙垣坍塌,砸在我们头上,我们才认识到,屋子的地基早已掏空。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个人自由同时在欧洲也开始沦丧。
1705585677
1705585678 [1] 上世纪,指十九世纪。
1705585679
1705585680 [2]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著名作家。
1705585681
1705585682 [3] 理查·施特劳斯(1860—1949),德国作曲家,以歌剧、歌曲闻名。
1705585683
1705585684 [4] 盖哈特·豪普特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
1705585685
1705585686 [5] 赖纳·玛利亚·里尔克(1875—1926),生于布拉格,死于瑞士,著名德语诗人。
1705585687
1705585688 [6] 弗里特里希·席勒(1759—1805),德国古典作家、戏剧家。
1705585689
1705585690 [7]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1844—1900),德国著名哲学家。
1705585691
1705585692 [8] 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作家。
1705585693
1705585694 [9] 索伦·克尔恺郭尔(1813—1855),丹麦哲学家、作家。
1705585695
1705585696 [10] 斯台芬·格奥尔格(1868—1933),德国诗人。
1705585697
1705585698 [11]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作家,被公认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现代派文学的开拓者。
1705585699
[ 上一页 ]  [ :1.7055856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