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58703e+09
1705587030 有莱奥纳多[39]工作手册中的一页,用反写字的字体写的关于画幅的说明;有拿破仑在里沃里[40]战役期间,用潦草已极几乎难以卒读的字迹写的致他士兵的一道四页长的作战命令;巴尔扎克的一本印在整张印张纸上的长篇小说,每一页都是布满千百个校正处的战场,校正之处又复校正,乱七八糟,难以描写,表现出他泰坦巨人般的战斗(所幸此书的照相复印件已为一所美国大学所挽救);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的一部不为人知的初稿,这是尼采在此书发表之前许久为他心爱的科西玛·华格纳所写的;巴赫的一部大合唱曲;格鲁克的《阿尔契斯特》的咏叹调和亨德尔[41]的一部咏叹调,他的音乐手稿最为难得。总是寻找最有代表性的手稿,在大多数情况下总能觅得,有勃拉姆斯的《吉普赛人之歌》,肖邦的《Barcarole》,海顿的《皇帝四重唱》中那一曲的不朽的旋律《愿上帝保佑》(Gott erhalte)。在有几个情况下,我甚至于通过独创性的独一无二的形式扩张到独创性的人物的整个一生的形象。所以我不仅拥有莫扎特还是个十一岁男孩时留下的一张写得不大流畅的乐谱,还有他歌曲艺术的标志性作品,歌德的那首不朽的《紫罗兰》,他舞曲音乐中对《小步舞曲》、《费加罗》的《别再跑来跑去》(Non più andrai)[42]进行的自由修饰,还有《费加罗》中柴鲁比尼咏叹调。另一方面我又拥有他那些奇妙的不正经的书信,从未公开地全文发表过,写给贝斯勒[43]的一首轻浮俏皮的加农曲,最后还有一页手稿,那时莫扎特即将去世之时写的《提图斯》[44]中的一首咏叹调。同样,歌德悠长的一生也涵盖在我的收藏之中,第一个藏品是出自这个九岁男孩之手的一篇从拉丁文翻译过来的稿子,最后一件则是诗人在八十二岁高龄去世前不久撰写的一首诗歌,在这两者之间则是一大张稿纸,选自他创作巅峰之作《浮士德》中对折在一起的两页,他关于自然科学的一份手稿,很多诗歌,还有他一生不同阶段创作的图画,从这十五张稿纸可以纵览歌德整个一生。当然,在我们大家最尊敬的贝多芬身上,我未能成功地收集到手稿来这样完整地概括他的一生。我的出版家吉彭贝尔格教授是我收集歌德手稿时的强劲对手,在收集贝多芬手稿方面,我的强劲对手和拍卖时的竞争者乃是瑞士最富有的富豪之一,他收藏的贝多芬的珍宝简直无与伦比。但是除了我所拥有的贝多芬青年时代的笔记本,他的歌曲《吻》和《哀格蒙特》乐曲中的一些断片之外,我至少还能把一个瞬间,把他一生中最富悲剧色彩的一个瞬间,从外观上完整地表现出来,这是世上任何一个博物馆都办不到的。我碰到运气,把贝多芬去世后拍卖、由枢密官布洛伊宁购得的全部剩下的贝多芬的房里设施,全都弄到我的手里,尤其是那张巨大的写字桌,在桌子的抽屉里还深藏着大师的两个恋人朱丽哀塔·吉契阿尔狄伯爵夫人和埃尔多迪伯爵夫人[45]的两幅肖像,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放在他床边的钱箱,那张斜面写字台,他躺在床上还在上面写他最后的曲子和书信,在他临终时的床上从他头上剪下来的一绺白色鬈发,参加他葬礼的邀请函,他用颤抖的手写下的最后一张内衣的单子,拍卖时清点他家具的文件,他全部维也纳的朋友答应给他身无分文地留下来的厨娘莎莉资助的清单。真正的收藏家总是鸿运高照,我刚购得贝多芬临终时的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我又有机会买到他临终时躺在床上的三幅画像。从他同时代人的描绘中获悉,在3月26日[46]那一天,贝多芬已在弥留之际,有个年轻的画家,舒伯特的朋友约瑟夫·台尔契尔[47]试图为这位垂死的大师画像,可是枢密官布洛伊宁认为这是对病人不敬,把画家从病房里赶了出去。一百年里这些画下落不明,后来在布吕恩举行了一次小型的拍卖会。这位名气不大的小画家有几十本速写本,以便宜得惊人的价钱出卖。人们突然发现,那几张关于贝多芬的速写就在这些速写本里。接着又是偶然加上偶然。有位商人打电话问我,是否对贝多芬临终前画幅的原件感兴趣。我回答他,我自己已经拥有它了。谈话的结果弄明白,这幅要提供给我的画乃是丹豪瑟[48]为临终时的贝多芬制作的石版画的原件,此画后来非常有名。这一来我就收集到了一切有关画幅,它们把这值得纪念的不朽的最后瞬间以形象具体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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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32 但是我从来不以这些藏品的所有者自居,仅仅只是觉得自己是它们一时的保管者而已,这点是不言而喻的。并不是拥有它们,为我个人所有的感觉吸引我,而是把一组藏品汇集起来,使之成为艺术品,个中的魅力使我着迷。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这个收藏作为整体传承下去,比我自己的作品更有价值。尽管有很多人提出建议,要我做出我藏品的目录,我一直犹豫着没有动手。因为我觉得这个建筑物还在修建之中,尚未竣工,有些名人的名字和有些作品尚还缺失,作为最完整的形式还嫌不足。我那深思熟虑后的目标是,在我死后把这至为罕见的收藏交给一个能实现我的特别条件的研究机构,也就是每年得花一笔款项,按照我的本意继续使这个收藏臻于完善。这样,它就不是一个僵死不变的完整的东西,而是一个灵活有机的机体,在我身后五十年或者一百年,还在不断补充不断完善,成为一个越来越美不胜收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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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34 但是我们这个经受考验的一代人,没法设想我们身后的事情。等到希特勒时代一开始,我一离开我的家,我对收藏的乐趣消失。深信有些东西还能保存下来的信念也荡然无存。有一段时间我还把部分藏品安置在保险箱里或者存放在朋友处,但是接着我就根据歌德警示的话语:“博物馆,收藏品和武库,如果不能发展,就会僵死”,下定决心,和一个我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努力使它发展的收藏诀别。一部分藏品,我在临别时送给了维也纳国家图书馆,主要是我同时代的朋友们馈赠给我的手稿,一部分我变卖了,剩下的藏品遭遇如何,或者将会如何,已经不会太让我揪心了。因为一直只有创造才是我的快乐所在,而不是已经创造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对我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哀叹不已。因为如果我们这些被追捕被驱逐的人,在这对每一种艺术和每一种收藏都怀有敌意的时代,还有什么新的艺术可以学习的话,那就是诀别的艺术。从此和以前构成我们骄傲和爱的一切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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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36 于是这些年我就时而写作,时而旅行,在学习、阅读、收藏和享受之中度过。1931年11月,有天早晨我一觉醒来,我已五十岁了。这个日期对于那位萨尔茨堡勤勤恳恳、老实巴交的白发邮递员可是个糟糕的日子。在德国有个好习惯,在各家报纸上对于一位作家的五十岁寿辰总要详详细细地撰文庆祝一番。这位老人在这天可要背着极为壮观的一大堆信件和电报沿着陡峭的石级爬上山来。在我拆开这些邮件阅读之前,我思忖了一下,这个日子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五十岁意味着人生的一个转折;人们忐忑不安地回首往事;人生的道路究竟已经走了多少。人们暗暗扪心自问,这条道路是否还继续向上延伸。我把已经经历过的岁月从头想了一遍,就像从我们家眺望阿尔卑斯山连绵的山峦,又往下俯视缓缓向下的山谷。我回顾了我这五十年,必须对我自己说,我若不知感恩,实在罪不可赦。我最终得到的东西远远超过我的期待,或者说超过我希望得到的东西。我想用来发展我的本性、并把它表现出来的手段,那文艺的手段,文学的生产,所产生的影响,远远超过我少年时代最大胆的梦想。海岛出版社给我的五十岁寿辰的礼物是我的作品用各种语言出版的目录,它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了;什么语言都没缺少,既不缺保加利亚文和芬兰文、葡萄牙文和亚美尼亚文,也不缺中文和马拉提文[49]。盲文版、速记版,各式各样富有异国情调的文字和语言把我的话语和思想传送到众人身边。我把我的存在无限扩大到我本性的空间之外,我赢得了我们时代最为出类拔萃的人士当中的有些人,他们成为我个人的朋友,我欣赏过最为完美无缺的演出;我得以观看并且欣赏那些永恒的城市、不朽的画幅和世上最美好的景色。我一直自由自在,不依赖职位和职业。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快乐,不仅如此,它还给别人带去欢乐!还可能发生什么恶劣的事情?我的著作就在这里:有什么人能把它们消灭殆尽?(我在这一时刻还浑然不觉地这样思忖)这是我的屋子——有谁能把我赶出我的屋子?这是我的朋友们——难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失去他们?我毫无畏惧地想着死亡,想着疾病,但是我即将经历的事情,哪怕只是它最遥远的影像,也没有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就是我将不得不变成一个逐客,无家可归,受到驱逐,受到追赶,再一次从一个国家流浪到另一个国家,越过重洋,浪迹天涯。我的著作将被焚毁,遭到禁止,遭到唾弃。我的名字在德国将像罪犯的姓名一样遭到批判。我的朋友们的信件和电报曾放在我面前的书桌上,就是这同一批朋友,倘若和我在街上偶遇,他们会立刻脸色发白。我在三四十年间坚毅顽强地作出的成绩,竟然会毫无痕迹地遭到抹杀。我眼前的这个生活,创造得坚固结实,似乎不可动摇,却会毁于一旦,我眼看着已攀登到顶峰边上,却被迫要凭着我业已趋向疲弱的力气、怅然若失的灵魂再一次从头开始向上攀爬。的确,在我生日这一天,我没法想象出这样无谓、这样荒谬的事情。我真的可以感到满意。我没有任何忧虑;即使我再也不动笔写字,我的著作也已经可以使我无忧无虑,我似乎已经达到了所有的目的。命运已被我降服。我小时候在爸妈家里所熟悉、而在战争期间所失去的安全,现在凭着我自己的力量又重新夺了回来。还有什么可企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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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38 可是说来奇怪——恰好在我无所企求的这一时刻,我心里涌现出一种神秘莫测的不适之感。我心里有个声音——不是我自己——问我:如果你的生活就继续这样度过,这样风平浪静,这样安排妥帖,这样富有收益,这样安逸舒服,这样不消重新鼓劲,没有任何考验,这样就真的很好吗?这种享有特权的生活,这种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生活,和你,和你身上的本质不是格格不入的吗?我沉思着,在家里踱来踱去。这些年生活变得非常美好,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可是且慢,难道叫我就一直在这里生活,一直坐在这样一张书桌旁写书,写了一本又写一本,然后收取版税,更多的版税,渐渐地变成一个极有威严的人物,善于非常体面、极有风度地维护自己的姓名和作品,脱离了一切偶发事件,一切紧张情绪和各种危险?叫我的生活就一直这样度过,直到六十岁、七十岁,一直沿着这条笔直光滑的轨道前进?我心里不断梦想,——是不是发生点什么别的事情,什么新鲜的事情,使我更加不安,更加紧张,更加年轻,向我挑衅,去进行新的战斗,也许是更加危险的战斗,这样是不是对我更好?总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矛盾寓于每一个艺术家的心里:要是生活把他折腾得昏天黑地,他就渴望这安宁平静,可要是给了他安宁,他又会渴望回到紧张生活中去。所以在我五十岁生日这一天,在我灵魂深处只有一个罪孽深重的愿望:只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把我再一次从安逸平稳的生活中拽走,迫使我不能继续这样的生活,而得再一次重新开始。这是害怕我会变老,变得疲惫不堪、惰性十足?还是说这是一种神秘莫测的预感,让我当时为了内心得以发展,渴望过另外一种生活,一种更艰苦的生活?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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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40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在这奇怪的时刻,从我朦朦胧胧的潜意识中升起的想法,根本不是什么可以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愿望,肯定也不是什么和清醒的意志有关联的东西。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向我扑面吹来,也许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思想,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什么念头,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这股笼罩着我生命的阴暗的力量,已经帮我实现了那么多我自己都不敢大胆心存的愿望,这难以捉摸的力量,想必听到了我的思想。它立刻顺从地举起手来,把我生活的最后基础砸烂,迫使我从原有生活的废墟中把一个全然不同的,更加艰苦、更加艰难的生活从根本上重新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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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42 [1] 即希特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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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44 [2] 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画家、雕刻家,与达·芬奇、拉斐尔并称文艺复兴时期三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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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46 [3] 莱奥纳多,即达·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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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48 [4] 亚伯拉罕·沃尔夫·罗森巴赫(1876—1952),美国古董商,图书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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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50 [5] 罗杰·马丁·杜·加尔(1881—1958),法国作家,193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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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52 [6]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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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54 [7] 巴奈·伊斯特拉蒂(1884—1935),罗马尼亚裔的法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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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56 [8] 戈比,俄国最小的货币单位,如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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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58 [9] 即《世界建筑师》中《三作家》的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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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60 [10] 西里尔字母,即俄语所用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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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62 [11] 格瓦斯,俄罗斯人喜欢的饮料。不含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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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64 [12] 塞尔盖依·阿克萨可夫(1791—1859),俄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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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66 [13] 《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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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68 [14] 拉斯科尔尼柯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罪与罚》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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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70 [15] 隐士庐,原为皇宫,后改为博物馆,藏有很多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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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72 [16] 维米尔(1632—1675),荷兰最著名的画家之一,作品大多为风俗题材,代表作有《倒牛奶的女仆》《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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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74 [17]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特里希·黑格尔(1770—1831),德国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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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76 [18] 乔治·欧仁·索累尔(1847—1922),法国社会哲学家,工团主义的先驱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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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078 [19] 俄国作家冈察洛夫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的同名主人公,一个懒散的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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