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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研究玻利瓦尔的拉美学者并不怀疑是他写了《谵妄》；[51]或许因为这完全说得通，或许因为它至少从比喻意义上证实：解放者正处于他荣耀的巅峰。他对这超凡的时刻，对自己被赋予的超人地位——对他的美洲惊心动魄的美——充满了敬畏。他不是无法描述这种感情的人。与历史上其他的先驱不同，他不怕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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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马丁在利马陷入了僵局，只得对玻利瓦尔大度的援助提议和面谈的邀请[52]表示感谢。“我接受您的慷慨提议，”圣马丁立即回信道，“18日之前，我将从卡亚俄港出发，在瓜亚基尔下船后立即奔赴基多与您会合……我有一种预感，美洲永远不会忘记您与我相拥的那天。”[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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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圣马丁骄傲而固执，但他愿意为美洲做任何事。然而，秘鲁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他在利马陷入了政治僵局——他既没有组建国会，也没有制定宪法。在此期间，他树敌众多。当得知他派遣了一个代表团前往欧洲，寻找一位王室贵胄来管理这个新独立的共和国时，[54]利马的共和派中坚分子感到十分震惊。政府的高级官员很快就因密谋反对他而被判有罪。[55]但他惹上的麻烦不仅仅来自政府内部。他的海上封锁影响了秘鲁繁荣的贸易，得罪了有权势的商人。[56]他残暴的左膀右臂、阿根廷人贝尔纳多·蒙特亚古多（Bernardo Monteagudo）也为他招来不少憎恨。蒙特亚古多在圣马丁耽于鸦片期间掌握了大权，并发动了一场针对西班牙出生的公民的残酷运动。[57]在军事层面，圣马丁的权力也在瓦解。他与海军指挥官科克伦勋爵意见不合，后者认为他不愿攻打国王的军队是缺乏勇气的表现。[58]在阿根廷，他因无视总统的命令而不受欢迎。也许最为糟糕的是，他的士兵已经从一支勇武的战斗力量变成了一支懈怠的占领军。短短一年时间里，护国公失去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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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政治雷区、为猛烈的抨击而不知所措的圣马丁发现，秘鲁人的敌意强烈到他已经无法执行战略或招到士兵。他有很多地方需要玻利瓦尔的帮助。他孤注一掷，决定让属下暂时接管利马，自己则动身前往北方寻求与解放者结盟。7月13日，他起航前往瓜亚基尔，打算从那里再去基多。[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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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玻利瓦尔已经不在基多了。就在圣马丁收到解放者邀约会面的信的那天，玻利瓦尔已经胜利进入瓜亚基尔。这座城市的领导人大为震惊。总统奥尔梅多是著名的诗人加演说家，他曾明确支持瓜亚基尔并入秘鲁，可现在，看着欣喜若狂的人群冲向玻利瓦尔，总统感到权力正从手中滑落。刻着解放者名字的巨大拱门高耸在雄伟的防波堤上；[60]妇人和少女穿着鲜艳的蓝白色衣服，成群结队地夹道迎接他。[61]就连市政委员会也将他当作瓜亚基尔的解放者来欢迎，枉顾这座城市早在两年前就已宣告独立的事实，这令总统和他的洪达忍无可忍。倍感冒犯的他们扬长而去，以示抗议。[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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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玻利瓦尔邀请奥尔梅多和所有洪达成员到他的住所开会，试图化解敌意。[63]会议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就在访客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群人蜂拥而至，扯下瓜亚基尔的旗帜，升起了大哥伦比亚的。洪达班底担心这是一场暴力政变的开始，于是匆匆逃到隔壁宅子躲避。[64]玻利瓦尔立即让人把旗子换下。他请副官奥利里转告在场所有人，他们刚才看到的事情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对此表示强烈反对。[65]但很明显，支持大哥伦比亚、反对奥尔梅多洪达的示威活动正变得越来越激进和危险。洪达再次召开大会讨论这个问题，但辩论持续得太久，令玻利瓦尔失去了耐心，要求他们赶紧做决定。他们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66]那天晚些时候，玻利瓦尔接管了这座城市。[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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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两星期后，圣马丁的纵帆船“马其顿号”和一支秘鲁船队在清晨的黑暗中轻快地靠近普纳（Puna），这是一座位于瓜亚斯（Guayas）河口的郁郁葱葱的岛屿。那是7月25日，此地距离瓜亚基尔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而圣马丁有信心代表利马接管那里。[68]但他刚一下锚，就被告知玻利瓦尔已经来过了，而普纳岛跟解放了的瓜亚基尔一样，现在是大哥伦比亚的领土。护国公惊呆了，他拒绝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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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凉意阵阵的黎明，[69]前一天晚上开始的玻利瓦尔39岁生日庆典或许仍在进行中，而圣马丁则绞尽脑汁思考着怎样解决他的困境。玻利瓦尔没收到圣马丁的信，还不知道那人已经上路了。等当天早上晚些时候起床时，他惊讶地得知他的对手已近在咫尺。他派了一个由两名助手组成的代表团送去一封欢迎信。得知圣马丁不愿上岸后，他又捎去了另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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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和我祖国最亲爱的朋友，请不要轻易拒斥我迎接您踏上哥伦比亚这片土地的诚意。您怎能远道而来，却不让瓜亚基尔见上一见？毕竟我们那么渴望认识您，如若可能，还想与您亲密接触。别这样，我可敬的朋友；我等您，只要您肯见我，无论哪里我都会去。[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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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想象圣马丁的错愕：原本满怀希望能拥有的土地被人横刀夺去。在经历了接二连三的羞辱后，这无疑再次伤害了他的自尊，令这位骄傲的阿根廷人非常难受。船队的桨手划着小舟穿梭于河上，在阿根廷人和解放者之间进行着微妙的沟通。[71]最终，圣马丁回复说，他将于次日与玻利瓦尔会面。[72]庄严的“马其顿号”连夜溯瓜亚斯河而上，于26日中午到达。玻利瓦尔前去迎接。他直接登上那艘秘鲁船，以最大限度的友善和魅力迎接这位不苟言笑的阿根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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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马丁及其官方随行人员身着盛装，受到了大哥伦比亚军官的列队迎接。[73]他们被从码头一路护送至气势恢宏的卢扎拉加（Luzárraga）大厦，并被安排在那里下榻。欢呼雀跃的市民们一路相随，他们听说阿根廷和利马的解放者圣马丁来了，一窝蜂地赶到了码头。当圣马丁终于走进大厦时，玻利瓦尔和他的军官们候在前厅迎接。解放者动作轻快，生气勃勃，充满了占尽优势的人特有的奕奕神采。他大步向前，有力地与客人握手。“可盼到这一天了！”他代表聚集在周围的达官显贵们说，“我正在和大名鼎鼎的圣马丁将军握手。”[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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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时刻：解放了赤道以北到南极洲的半个地球的两位战争英雄完成了军事史上最了不起的一次会师。更有甚者，他们此前基本上是在没有合作的情况下取得成功的。玻利瓦尔深感这一刻的非凡意义，并充分表现了出来。[75]圣马丁感谢了玻利瓦尔，并像他一贯的那样保持了审慎。他腰板挺直，头脑清醒，回答说，能认识解放者使他感到非常愉快。他们一起走到会客大厅，在那里，瓜亚基尔妇女向圣马丁致敬。[76]在仪式结束时，一个分外美貌的17岁姑娘——将与解放者来往多年的妖艳三姐妹中最年轻的一个[77]——走到这位可敬的护国公面前，把一顶精致的月桂冠戴在他的额上。惊慌失措的将军一把将它从头上扯了下来。或许是女孩脸上的表情或房间里的窃窃私语使圣马丁察觉这一举动的无礼。他急忙说自己配不上她的礼物，别人比他更应该得到它；他很珍视授予他荣誉的双手，并将永远铭记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之一。[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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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英雄单独留下，进行了三次私人谈话中的第一次。这些谈话都是闭门进行的。没有秘书，没有警卫，没有第三方出席，而他们讨论的细节——距今已有近两个世纪——仍然笼罩在神秘和争议之中。玻利瓦尔很可能像往常那样来回踱步，圣马丁则稳坐在椅子上，他们决定将所谈的一切都记在心里，不落只言片语于纸面。饶是如此，通过仔细研究后续的大量信件，我们可以拼凑出他们的谈话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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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摆上台面的问题是瓜亚基尔的归属。[79]玻利瓦尔向圣马丁保证，他将举行投票来确定民众的意愿，[80]但他补充说，他相信人民会选择大哥伦比亚。圣马丁拒绝多谈此事，愿意把所有问题交由这个反复无常的城市去决定。[81]很明显，他不想浪费时间。他在早前的一封信中告诉玻利瓦尔，战士之间的事几小时就够了。[82]本着这种精神，他直截了当把话题转向了“美洲最后的战场”[83]——秘鲁。据他描述，他对下一场战役的战略规划是从两条战线进攻拉塞尔纳的军队，一条陆上，一条海上，间隔数百公里。玻利瓦尔尽可能礼貌地表示，他认为这是个软弱的选择。他说，更好的办法是集结全部解放军力量，像铁拳一样直插内陆。[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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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马丁回答说，他的部队规模不够。[85]拉塞尔纳和何塞·德·坎特拉克（José de Canterac）在高地集结了一支强大的军团。圣马丁只剩下最初几个营的残部，以及在科克伦勋爵怒而放弃这项事业后留下的那点水兵。招募新兵并不容易。这就引向了最后一个可能的问题，圣马丁单刀直入，问玻利瓦尔能给这项任务提供多少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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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让一个助手从办公室拿来一些文件。[86]他想以尽可能具体的方式向阿根廷人表明，大哥伦比亚军队不像圣马丁想象的那样庞大和集中。玻利瓦尔说，他能提供的最大支持就是归还圣克鲁斯的那个师，补齐其战损人员，并增派大哥伦比亚的三个营；这相当于只贡献了1000多人。[87]圣马丁大吃一惊。他本指望能得到玻利瓦尔整个军队的支持，按他当时的估计应该有9600名武装人员。[88]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惊人的吝啬，他只能理解为玻利瓦尔不信任他有能力领导这些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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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89]并恳请玻利瓦尔亲征秘鲁。如有必要，他本人也将听命于玻利瓦尔。解放者可以领导两支军队。[90]玻利瓦尔表示反对，他说，作为大哥伦比亚总统，不经国会同意，他不能擅离国家；而毋庸置疑，他们是不可能同意的。他们要保卫自己的国家，有政府需要建设。至于让圣马丁做他的下属，这样的安排难以想象，过于微妙而不可能实现。[91]至此，这位护国公感受到了玻利瓦尔的闪烁其词，他很难理解个中缘由。“我从他那里得不到一个明确答案。”[92]多年后他告诉一名记者。他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玻利瓦尔想独占所有的权力和荣耀。[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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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可能的是，玻利瓦尔现在夹在欲望和常识之间难以抉择。使用一个新独立国家的军队去打另一场战争是愚蠢的。大哥伦比亚自身还有一些问题尚未解决：卡贝略港仍在西班牙控制下，帕斯托的保王热情依然高涨，加拉加斯和波哥大缺乏防御，瓜亚基尔和基多刚被夺取不久。至于让圣马丁向他汇报这个问题，任何军人都能看出这将是一场灾难——当部下的会成为英雄，成为做出更大牺牲的士兵，成为有道德感召力的那个人。但玻利瓦尔没有对圣马丁说这些，他并不完全信任他。[94]他们之间的气场似乎完全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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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最终谈到圣马丁为秘鲁设想的政治制度时，玻利瓦尔的疑虑得到了证实。护国公提出建立一个由欧洲亲王统治的君主制政体。[95]玻利瓦尔对此早有耳闻，但一直不愿相信。一年前，他曾派助手之一迭戈·伊瓦拉（Diego Ibarra）前往利马向圣马丁送去一封贺信，并指示伊瓦拉尽量多打听情况。圣马丁是否在考虑君主制？如果是，他的态度有多坚决？“刺探一下圣马丁的想法，”他命令伊瓦拉，“可能的话，说服他放弃任何在秘鲁立王位的计划，那将是奇耻大辱。”[96]现在，他亲耳听见护国公大谈在秘鲁拥立君王。圣马丁向玻利瓦尔解释说，他已与两位总督谈过这个计划，还在几个月前派了一个外交代表团到英国去商讨王位事宜，以及哪位亲王或大公有可能即位。如果英国方面不愿意，他的代表们将在比利时、法国、俄国、荷兰，甚至西班牙物色合格的人选。[97]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拖延组建秘鲁国会或起草秘鲁宪法。圣马丁认为，这个国家还没有为民主做好准备——教育混乱不堪，无知者遍地，民主赖以生存的支柱并不存在。玻利瓦尔或许也认可这最后一点，但他发自内心地反对王权，反对国王和女王，反对古老、陈腐、耗费大量美洲的鲜血去净化的欧洲体制。他绝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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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离开会场时，表情就像狮身人面像一样阴沉，一样深不可测。[98]圣马丁离开时则带着深深的耻辱感。[99]毫无疑问，在每一个议题上，圣马丁都是那个乞求者，而玻利瓦尔则像高高在上的可汗。解放者拥有护国公所需要的一切：一支能打胜仗的军队，人民的欢呼拥戴，成功的光环，一个重要世界强国的认可。但玻利瓦尔什么也没贡献出来，他带着对圣马丁动机的深切忧虑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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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圣马丁在那座大宅子的阳台上发表了庄严的声明，阳台下聚集了众多恭迎他的人。他接待了大量来访者，听取了他们的诉求和感谢。[100]然而，他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下午晚些时候，他和玻利瓦尔在各自幕僚的陪同下又会晤了半个小时，进展寥寥。[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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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们分头用餐，有充分的思考时间。显然，他们对彼此已有了大致的判断，因为当第二天再次开会时，他们都很坚定。圣马丁已经决定当晚乘“马其顿号”离开，并吩咐全体船员准备11点出发。下午1点，他从住处走到玻利瓦尔家，二人在那里深聊了4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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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几乎不为人知，[102]但谈话的最后，玻利瓦尔问圣马丁，利马人民如何评价他的政府。[103]“令人满意。”圣马丁回答。玻利瓦尔点点头。“好吧，”他说，“我们愉快的会面被那边叛乱的消息破坏了。”玻利瓦尔递给他一份刚从手下一位将军那里收到的信。信中指出，圣马丁的心腹贝尔纳多·蒙特亚古多在他离开期间被赶下了台。圣马丁显然受到了这个消息的打击。蒙特亚古多虽说残酷无情、口碑不佳，但一直是圣马丁最信任的副手。圣马丁刚从震惊中平复便告诉玻利瓦尔，现在对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他会辞职，离开利马。[104]他预想过这种可能性。事实上，他在登上“马其顿号”之前就把辞呈放进了一个密封的信封里。[105]但他寄希望于玻利瓦尔来扭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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