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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71 黎明到来,很显然,这座城市的基建——比加拉加斯的更低矮、更方正——挽救了许多生命。虽然伤者众多,但鲜有人丧生;这座城市泰然承受住了损失。隆隆声一直持续到深夜,而震动则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60]130公里外,古老的托利马(Tolima)火山呼出长长的烟柱,在废墟上撒下一缕缕火山灰。[61]“整个城市陷入无助,”玻利瓦尔报告说,“还有深深的悲伤。”[62]波哥大疯狂的政治活动暂停了,但这不会持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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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73 几个月后,曼努埃拉·萨恩斯来到这里,她看到的情人已不复从前的模样。他穿着蓝色制服在拉金塔老宅的地板砖上踱步,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要瘦削。[63]他的发际线后移,卷曲的长发变得稀疏。他的眼眸被愁云笼罩,只在偶尔的激动时刻才为愤怒点亮。[64]即便千里迢迢的旅途消磨了这个男人,她仍然深爱着他,并且毫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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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75 她搬进了距离总统府很近的一所房子里,但每当他回到拉金塔,她便公然和他同居,令波哥大市民震惊;他们认为情妇应该保持距离,总统应该表现得更有礼数。[65]她是个外国人,这已经够糟了,她居然还已婚、口无遮拦、厚颜又高调,对一国之都没有丝毫尊重,让人忍无可忍。[66]她遭到他的敌人无情的奚落。即便如此,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硬骨头:她带着解放者珍贵的个人档案和区区5个随行人员,在危机四伏的地域跋涉了数百公里。她翻过了巍峨的安第斯山脉,划着独木舟沿鳄鱼出没的水域航行了数百公里。[67]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贪图肉欲享乐的女人,她像母老虎一样护着玻利瓦尔。她会突然出现在没有受邀的聚会上,让客人大吃一惊,也让她的情人大为恼火。[68]她在政治上精明而咄咄逼人,会给政客们贴标签,谁是“值得信任的”,谁是“卑鄙小人”。[69]有些军官崇拜她,但更多的人鄙视她,而她从不惮与他的将军们对抗。[70]但对玻利瓦尔,她是温柔的。她悉心照料他的身体,使他恢复健康,并且不顾愤怒公众的责难,在拉金塔忙里忙外,把这里变成他的疗养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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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77 多年来,只要玻利瓦尔在波哥大,拉金塔就是他的家。这里并算不上豪宅:一座可爱的小别墅坐落在俯瞰城市的山丘上,被身后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的阴影笼罩着。宅子四周高墙环绕,旁边是一条柏树森森的车道。它是旧日殖民风格的平层建筑,只有一间卧室,房间里陈设着美观的桃花心木家具。红瓦屋顶下有三间精致的客厅、一间餐厅和一间娱乐室;屋外有一个风景优美的眺望台、一个果园和一个菜园,还有一个有顶的水池,一条汩汩的小溪为它注入活水,解放者每天就在这里洗澡。寒冷的山夜,壁炉和火盆提供了温暖;白天,推开阳台的窗户就是芬芳的花园,可以看到金银花、紫罗兰、野玫瑰和古老的雪松。后面的一间客房住着玻利瓦尔的男仆何塞·帕拉西奥斯。仆人忙前忙后,水晶和银器熠熠生辉。拉金塔正是玻利瓦尔和曼努埃拉在艰难旅途之后急需的港湾。[71]也是在这里,他们享受了一段短暂的欢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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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81 曼努埃拉很快注意到,波哥大不比利马。它不像“众王之城”那样富裕、宏伟、容易迷路。大哥伦比亚的首都只有2.5万人,利马的人口几乎是它的3倍。[72]但波哥大正试图管理一个棘手的领土联合体——委内瑞拉、新格拉纳达、基多和巴拿马,这一事实本身足以使它成为一项激动人心的试验。就目前而言,委内瑞拉在派斯的统治下趋于平稳,玻利瓦尔口中的厄瓜多尔地区也在弗洛雷斯(Flores)将军的管理下无风无浪,然而,这个命途多舛的共和国似乎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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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83 玻利瓦尔正努力为大哥伦比亚争取在世界上的一席之地,外交官们也陆续前来确认这一点,但时代在与他作对。世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南美人民的境遇并没有因为革命而有所改善。这种感觉在美国尤为突出。玻利瓦尔希望与北方邻居建交,他向亨利·克莱发函,感谢他为南美发声。[73]如前所见,这位来自肯塔基州的国会议员一直是玻利瓦尔的热心支持者,他在政府和宴会厅里高呼玻利瓦尔的名字,力劝美国同胞支持解放者的解放事业。亚伯拉罕·林肯后来回忆说,克莱的名字在南半球广为人知,深受爱戴。“在南美洲摆脱西班牙的奴役之后,”林肯说,“玻利瓦尔站在军队前头宣读克莱的演讲。”[74]对于解放大军的士兵来说,克莱是志同道合的美国兄弟,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战斗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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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85 于是不难想象,玻利瓦尔读到克莱对他诚心诚意的感谢信的回复时,他有多么的惊讶。这封冷淡的公函呼应了桑坦德曾经提出的所有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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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87 先生……激励南美洲投入艰巨斗争的主要是这样一种期望,即随着它的独立,将建立起自由的体制,保障一切公民自由权。我们仍在焦急等待这一目标的达成。我们意识到,它面临着巨大的困难,这主要源自一支庞大军事力量的存在,它最初是为了抵抗西班牙势力而组建起来的。以强烈的爱国目的组织起来的常备军是危险的工具。它们吞噬资产,败坏道德,而且常常会摧毁一个民族的自由。最危险和最不明智的,莫过于在组建它们的必要性消失后继续保留它们,尤其当它们的规模与国家收入不成比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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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89 可尽管面临重重困难,我们仍然一厢情愿地怀着珍重与希冀,期待南美洲能为人类解放事业取得一场新的胜利,期待上帝保佑它,就像保佑它的北方姊妹一样,借着某个高尚伟人的天赋,安然通过一切考验。我们甚至一度以为在阁下身上看到了那种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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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91 我不敢相信阁下会放弃摆在面前的光辉坦途,走上一条回避人类自由的血腥之路,一条粗俗的暴君和军事独裁者反复踏足的道路。我丝毫不怀疑,阁下将在适当的时候给哥伦比亚和全世界一个满意的交代,解释一下您那些可疑的公共行为……H.克莱。[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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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93 克莱对玻利瓦尔的巴拿马大会惨淡收场感到失望,甚至感到蒙羞。[76]毕竟,是克莱极力主张美国应该派代表参加谈判的。[77]但克莱回信的语气还暗示了其他东西,同样有可能的是,刚刚被任命为国务卿的克莱已经开始阅读美国外交官发来的言辞激烈的报告,而这些外交官正是玻利瓦尔的敌人不遗余力讨好的对象。在如今全面抨击玻利瓦尔的利马,美国领事威廉·图德(William Tudor)从狂热的崇拜者变成了近乎病态的诋毁者,他在发往华盛顿的快讯中称玻利瓦尔是个伪善的篡权者和“疯子”。[78]另一方面,在波哥大,美国代办博福特·沃茨(Beaufort Watts)认为玻利瓦尔是一股强大的道德力量,并有违身份地恳求他赶快从加拉加斯回来,重新担任总统,“拯救这个国家”。[79]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威廉·亨利·哈里森很快取代沃茨成为驻波哥大的外交官,并毫不掩饰地与玻利瓦尔的敌人混迹在一起。哈里森听说玻利瓦尔赞成英国式的政府,由此误以为解放者支持君主制。他对解放者的评价极为苛刻,完全基于道听途说。“不管玻利瓦尔本人是否是这些措施的制订者,”他在给国务卿的回信中写道,“也不管他是否打着爱国主义的幌子……他确实一直在利用专权为自己谋取利益……我对此毫不怀疑。”[80]最后,哈里森甚至厚颜无耻地给玻利瓦尔写了一封侮辱性的长信,拿他的政敌安在他身上的弊病来斥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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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95 仅仅是战场上的英雄和成功的军队领袖可能会暂时引人瞩目。但是……若想成就非凡的伟大,必须行非凡之善……您愿意子孙后代怎样铭记您的名字?以流血牺牲换取荣誉,却没有为人类带来任何进步的人?还是与华盛顿齐名,成为一个伟大而幸福的国家的缔造者和国父?选择就摆在您的面前。全世界自由的伙伴,特别是美国人民,正焦急地等待您的决定。[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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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97 另一位未来的总统安德鲁·杰克逊,对玻利瓦尔有着不同的看法。他后来问他的国务卿马丁·范布伦:“一个人做出了如此慷慨的牺牲,展露出如此强大的力量,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怎么会同意用不朽的名誉……来换取个人的闻达这种短暂而龌龊的快感呢?”[82]杰克逊是正确的。玻利瓦尔并不想要王冠;他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将解放的共和国交由一位君主统治的做法为他所不齿。[83]但时任美国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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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099 多年来,玻利瓦尔的行为始终模棱两可。作为一个军事领导人,他的路线一直是专横和血腥的。他的政府原则一直是君主式的,但他本人却一再表演放弃权力、准备退休的闹剧。他仍然坚持披着这层伪装,与此同时,他已无法掩饰对王冠的渴望。[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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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01 玻利瓦尔真正无法掩饰也无意掩饰的是,他认为具有内在控制力的英国政府体制[85]优于美国模式。[86]正如他在革命初期反复说过的,西班牙蒙蔽了拉丁美洲太久,普通公民显然没有准备好迎接民主的耀眼光芒。一个领导者不得不接过无可争议的权力,牢牢抓住它,并将其用于开化民智的目的。他脑海中的目标——一个大陆彻底的社会和教育改革——是不可能在短期内实现的;它需要终身的、切实的奉献。在这一点上,以他的认识,有着推定的贵族义务和受过教育的立法者的英国议会制,优于美国的政治模式。此外他认为,北美的联邦制概念——旨在让曾经分裂的团结起来——不适用于西班牙语美洲,因为在这里,联邦制只会让已经团结的再度分裂。[87]但对华盛顿的领导人来说,任何对英国路线的偏好都是可憎的。这种反感可以理解,但是在转译的过程中,有些东西被遗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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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03 可以肯定的是,玻利瓦尔明白南北美洲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美国宪法的先驱,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不是强调法律应该为它们服务的对象量身制订吗?不是说如果一个国家的法律也适用于另一个国家,那将是惊人的凑巧吗?[88]南美洲有义务根据自己的需要制订一部宪法,“而不是为华盛顿制订宪法!”[89]后来,他怒不可遏地向桑坦德抱怨说,像桑坦德这样的“自由派”——他的反军国主义、反中央集权主义的波哥大律师圈子——在盲目模仿美国,完全没有考虑到根本的差异。他在给副总统的信中写道,要小心“美国推销员”。“我痛恨那帮人,恨到我不希望听说一个哥伦比亚人按他们的方式做任何事情。”[90]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政治的需要,这种口无遮拦会被桑坦德利用来对付玻利瓦尔,而现在,它又在给华盛顿的官方回应中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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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05 当玻利瓦尔读到哈里森的污蔑时,他怒而写信给英国临时代办:“美国似乎是上天派来以自由之名祸害美洲的。”[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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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07 事实上,玻利瓦尔与英国的关系要友好得多,华盛顿的美国人很难不去猜测个中缘由。玻利瓦尔不仅写信给英王乔治四世,就解放军中无数英国士兵的英勇表现向他道谢,[92]还与英国驻大哥伦比亚代办帕特里克·坎贝尔(Patrick Campbell)上校建立了亲密的同志情谊。这位开朗的外交官完全被解放者迷住了,而且一有机会就对人这样说。[93]在玻利瓦尔身上,他看到了唯一一位有能力扫清这个国家的政治腐败、武装叛乱和普遍无知的领导人;在坎贝尔看来,玻利瓦尔不屈不挠,清廉无私,爱国且富于威严,还能够指挥所有优秀的人团结协作。[94]不久,坎贝尔开始大声疾呼,希望赋予玻利瓦尔绝对权力——可以是终身总统的身份——并赋予他从欧洲王公中选择一位继承人的权利。[95]这位英国人对此“君主制计划”大加宣扬,他相信该模式正合玻利瓦尔本意。坎贝尔云淡风轻地向伦敦的外交部汇报,称大哥伦比亚每个有思想的人显然都支持君主制。他在一份机密备忘录中写道:“我不认为玻利瓦尔会成为哥伦比亚建立君主立宪政体的阻碍——但我认为,他本人不会……接受王位。”[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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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09 玻利瓦尔的政敌抓住“君主制计划”大做文章,[97]认为这是解放者日益妄自尊大的证据。他们挖出一批派斯、布里塞尼奥·门德斯、乌达内塔等效忠派写的信件,那些人曾堂而皇之地游说他们的英雄登上王位,玻利瓦尔的敌人们由此认为铁证在握。[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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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11 解放者很可能确实固执己见,穷兵黩武,沉浸于泛美主义的空想之中。他甚至的确可能自我标榜为仁慈的监督者,贤者中的贤者,有能力管理一个更广大的美洲联盟。但他从未想过要当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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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15 顶着如此严厉的批评和指责,玻利瓦尔迎来了奥卡尼亚国民大会。他常说,这次会议是大哥伦比亚的最后希望,是建立一个稳定国家的最后机会。桑坦德忙起了政治活动,争取自己阵营的代表在大会中的势力,但玻利瓦尔与他不同,几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确保玻利瓦尔派在会上替他发声。几个月来,他在乡间旅行,反复重申大会的重要性。他公开表达了对桑坦德那些书呆子气的年轻“自由派”及其分离主义幻想的不满。他竭尽全力拉拢保守派团体,包括将军、商人和神父,以便对抗律师—官僚集团。但最终,除了强调代表要从全国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当中选举[99]之外,他没有做任何准备。他决定一切听从命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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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17 另一边的桑坦德殚精竭虑,滴水不漏。这位从未在战场上取得过胜利的将军现在却发动了一场惊人的纸上战争,安排记者们撰写声讨玻利瓦尔的檄文。“做我们这行的,”他在给玻利瓦尔最狂热的批评者比森特·阿苏埃罗(Vicente Azuero)的信中写道,“要避免与劲敌正面交锋,尤其是当突袭、伏击和各种非正面对抗方式就有可能摧毁他的情况下。”[100]桑坦德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多方运作。他专程前往穷乡僻壤,与小镇政客们接触;他去小酒馆和人们共饮吉开酒。他邀请潜在的候选人与他共进晚餐,做出漂亮的承诺,让他们在自己家中享受各种舒适条件。自始至终,他三句话不离解放者所谓的绑架宪法并登上王位的阴谋。[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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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23119 玻利瓦尔十分清楚,大会将在他和桑坦德之间做出选择,在民族国家和联邦国家之间做出选择,在新宪法和旧宪法之间做出选择。但是他没有插手选举,因为他深信,作为共和国的最高行政长官,他不能屈尊玩弄那些伎俩;总统不能使用权力来达到个人目的。至少在他看来,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而掌握独裁权与试图左右选举是有区别的。有人建议他出席大会,以便对大会施压,他当即予以拒绝。他只是给代表们送去了他的亲笔信。[102]所有这些对桑坦德来说都是好消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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