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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昆德拉惊奇地发现,《宿命论者雅克》被视为狄德罗的一部次要小说,与《拉摩的侄儿》相比总是黯然失色。对于昆德拉,这部书却极具魅力:“我总是为这部小说,为它表现出的自由、理性、嘲弄、讽刺、明晰、反抗的精神而疯狂。”[10]《宿命论者雅克》之所以带给他慰藉和狂喜,是因为,在被不幸、愚蠢和沉重压垮的后“布拉格之春”时期的捷克斯洛伐克,充满自由、智慧、生气、游戏和轻灵的狄德罗的小说代表着完全相反的一面。此外,作家狄德罗向他指出了道路,证明能够撇开严肃的精神来谈论严肃的事情。如何达到这样一种自由?1976年,当维维亚娜·福雷斯特就这一主题向他提问时,他回答道:“您越是掌握技巧,就越自由。要把技巧变为游戏。就拿狄德罗来说,他也许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宿命论者雅克》的结构极其复杂:很多偏离主旨的话题,很多交错发展的故事。可这样的结构意味着技巧的高超,还是一种绝对自由的游戏的乐趣?我认为两者都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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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狄德罗的启发下,昆德拉明白了在文学中,就如同在所有的艺术中一样,自由源于限制。正因为如此,他重视作曲和建筑,自童年时起,通过学习音乐,这两个概念对他而言便十分接近。多亏了父亲,他年幼时就沉浸在音乐里,因此他也是个精明的爵士乐行家,这使得他对即兴演奏的做法进行了思考。他知道,最伟大的即兴演奏者都是伟大的技术专家。在狄德罗那里,昆德拉重新找到了这种被上升为美学的巧妙辩证法,而这一美学对他自己的作品具有决定性影响:“这种绝妙的混乱来自精心策划的奇巧构思,还是来自情绪高涨的纯粹即兴发挥?毫无疑问,在这里是即兴发挥占上风;但我本能地向自己提出的问题让我明白,某种建筑上的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包含在醉人的即兴创作中,那可能是一种复杂而丰富的结构,被完美设计、谨慎安排并预先策划,正如哪怕是大教堂一般最丰富的建筑奇想也必须事先细加考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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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写《雅克和他的主人》时,昆德拉坚信这部剧永远也不会上演。他错了。1975年12月,它首先在波希米亚北部小城拉贝河畔乌斯季(Ústí)以捷克语演出,署名作者是埃瓦尔德·朔尔姆,一位捷克新浪潮导演、编剧和演员。捷克当局始终没有觉察出其中的欺骗,为此,昆德拉说道:“狄德罗本人就是善于故弄玄虚的大师。这会令他感到高兴。”[13]直到1981年9月,该剧才最终在马蒂兰剧院(Théâtre des Mathurins)与巴黎公众见面。演出和剧本出版相隔的时间惊人地漫长:早在1973年,伽利玛出版社就出版了《雅克和他的主人》。那一年,二十五岁不知名的法国年轻导演乔治·沃勒打算在法国排演《钥匙的主人们》,于是他前往布拉格,想与该剧的作者会面:“我想和他谈谈剧本的政治特征。我与他联系,因为剧本中有些内容我无法理解,希望他能给我解释一下。我们说好了,他来机场接我。我的第一印象是他非常和蔼可亲。他热情地接待我,仿佛我是来自别处、对他有好处的一阵微风。”[14]乔治·沃勒在布拉格逗留的几日里,昆德拉陪同他参观了城市。“他指给我看炼金术士街,卡夫卡曾住在那里。闲逛时,他给我讲了很多布拉格人的幽默故事。我们从议会前经过,楼房的墙壁上随处可见被子弹穿透的痕迹。他告诉我,1968年8月之后,布拉格居民给他们的议会起了个绰号,叫‘格列奇科的壁画’,因为指挥军队入侵布拉格的苏联军官是位名叫格列奇科的元帅。这就好像是向格列奇科瞥了一眼。”[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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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法国年轻人感到惊奇的,是他的东道主在外出及出现在公众中时表现出的极度谨慎:“我们从来没有在他家里见面,而是在其他人的公寓里。在中立区域。一天,他邀请我在一家餐厅与奥托玛尔·柯莱伊察共进午餐,我非常吃惊地看到,每当服务生走近我们的餐桌时,他便沉默不语。就像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行为,即使一句话说到一半也同样如此,哪怕我们的交谈是用法语进行的。这仿佛是一种本能反应。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因为这显得很奇怪。他对我说:‘他们都是用心不良的举报者。’在我返回法国前,他把《雅克和他的主人》的手稿交给我。我把手稿装进行李箱中。他为我提心吊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我的任务是把手稿送交给在伽利玛出版社身居要职的剧作家西蒙娜·本穆萨。到达巴黎后,我顺利完成了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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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1971年,在撰写自己的最后一部戏剧作品《雅克和他的兄弟》时,昆德拉几乎同时着手创作一部新的小说,他认为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部小说,于是将它暂时命名为《尾声》(Épilogue)。尽管变成一个在自己国家没有读者的作家后,他起初有些飘飘然,但他明白,文化联系已经被切断,不可能再继续写作了。而捷克之外的读者对他来说,仍然是某种抽象的概念。与曾被修改了多处的《雅克和他的主人》一样,这第三部小说——在弗朗索瓦·凯雷尔的建议下,取名为《告别圆舞曲》——也是在当时的情况下继续生存的一种绝望的尝试,“布拉格之春”失败后一切希望都被摧毁了。昆德拉对政治感到厌倦,并拒绝走持不同政见者之路,他唯一的指南针就是创作的乐趣,于是他写了一部狄德罗式的放纵滑稽剧。弗朗索瓦·里卡尔在序言中写道:“这部小说的挑战在于:将悲剧置于最自由、最有趣的浪漫游戏中以减轻悲剧性,同时赋予喜剧一种不同寻常的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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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好笑的爱》的主题——尤其是短篇小说《座谈会》的主题——《告别圆舞曲》是一种爱情游戏的变奏曲。书中,情节并非在医院的某个夜晚,而是在某个温泉疗养小城的连续五天中展开。表面来看,主人公是通俗喜剧中的惯常人物:不忠诚的丈夫让一夜情的情妇怀孕了,情妇拒绝堕胎,被欺骗、心怀嫉妒的妻子想出其不意地抓住犯错的丈夫,却在饭店里被“三个气味相投的家伙”所引诱。然而,渐渐地,几个暧昧人物的闯入破坏了滑稽剧的运行机制:专治不育症的妇科医生斯克雷塔大夫,他治疗的患有不育症的女病人最终都生下与他相像的宝宝;患病的神秘美国老人伯特莱夫,他道貌岸然,却风流浪荡;曾被监禁的退伍军人雅库布,他监护的未成年孤儿,那个被捷克当局处决的他最好的朋友的女儿,却爱上了他。在不可抗拒的情势发展中,突发奇想胜过真实性,讽刺胜过辩证的意图,这些在残酷与温情的混杂中被展现的人物,无穷无尽地谈论着各种哲学主题:生下孩子或不生育的道理、圣洁、责任、人类毫不迟疑地致死他人的倾向、猥亵与欲望、美丽与纯洁、爱情与友谊。其中始终不变的一点是:男性与女性观点的不可调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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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部经典的保留剧目,与前两部小说相反,《告别圆舞曲》遵循时间和地点的一致性。在这种形式上的限制之外,昆德拉仍然通过运用借鉴于音乐作品的方法,即变奏法,打开了一个缺口。“我始终力图以音乐原则来充实史诗原则。以《告别圆舞曲》为例,在小说结构的底层,一个带有悬念的史诗般的故事逐步展开。在第二层,是一种音乐构思:某些动机不断重复,变化,改变,回转,几乎每句话都能在小说的另一个地方找到它的反射、变体、复制和回应。”[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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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的手稿经由克洛德·伽利玛转交给弗朗索瓦·凯雷尔,并由他负责翻译。正巧,译者由于工作缘故要去维也纳待一个月:“我利用这个机会,乘车去与昆德拉见面。当时,他居住在布尔诺,住的是老家的房子。那是一幢豪华别墅。我想,他因政治局势而离开了布拉格。我和他一起待了二十四小时。我们就翻译谈了很多,因为我已经译完了整部作品。我们喝了不少酒,还讨论了书名。他非常眷念自己的城市,我相信在那里,他仍有很多朋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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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是昆德拉用捷克语所写、故事情节完全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最后一部作品。1976年,当作者离开自己国家并定居在布列塔尼不久之后,这部献给弗朗索瓦·凯雷尔的小说在法国出版。同年,该书在美国出版,名为《告别聚会》(The Farewell Party),这个书名中对音乐的借鉴消失了,更多被展现的是断裂,而非放纵。这种意义上的差异当时并没有给作者造成困扰。然而,随着书被翻译成越来越多的语言,昆德拉这位法国的捷克语写作者面临着日益尖锐的翻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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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是1980年开始意识到翻译问题的,随后几年里他都非常关注于此,当时,阿兰·芬基尔克劳在一次访谈中问他,为什么《玩笑》中“绚丽而怪异”的风格变成了后来的小说中“朴实而明朗”的风格。昆德拉非常惊讶,于是开始阅读马塞尔·艾莫南的译本——直到那时,他还从未读过。昆德拉自青年时期起就会说法语[18],在法国定居五年来,他的法语水平显著提高,因而更有能力评价翻译的价值。读完后,他非常吃惊,这个最初的译本与他所写的内容实在相距太远:“尤其从第二个四分之一处开始,译者(哦,不是弗朗索瓦·凯雷尔,他负责翻译我后来的书!)不是在翻译小说,而是在重写。”[19]艾莫南负责翻译不知名的年轻捷克作家的第一部小说,他认为应该对文本进行改写,以便使它更符合“法式优美风格”的标准。因此,他在翻译中过度使用了被昆德拉称为“美化的隐喻”的描写:于是,原文中一句“树是彩色的”在艾莫南的笔下变为“充满多种色调的树”。更为严重的是,昆德拉指责译者随意改变了主要人物的性格:“路德维克是小说三分之二内容的叙述者,在我这里,他用一种朴实而清晰的语言进行表达;在译文里,他变成一个做作的哗众取宠之人,把隐语、故作风雅和古语混杂在一起,目的是不惜一切代价地让他说的话变得有趣(在我这里,女人是裸体的,在他那里,她们穿着夏娃的衣服)。”[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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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克洛德·库尔托曾与超现实主义关系密切,也是安德烈·布勒东过去的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昆德拉自1980年起致力于一项漫长而细致的工作:对1968年的首次翻译进行彻底修订。对他而言,这是把小说重新变为自己的作品。从简单的重新表达到删去某些对法国读者来说不够恰当的句子,他顺便还对捷克语原文进行了修改。于是,在涉及摩拉维亚传统音乐的小说第四部分中,至少一百四十句话被删去。1985年再版之际,《玩笑》又被多处修改,书的扉页上标明:“由克洛德·库尔托和作者修订全文,此为最终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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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笑的爱》和《玩笑》用捷克语写作并出版。后来的作品便有所不同。1973年起,昆德拉陷入一个写作者的某种奇怪的境况,他写作用的语言并非他最初的读者的语言。于是,从此以后,他非常重视翻译,如今译本已成为他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这一完全新颖的作品形式,对他的写作方式也产生了影响。正如弗朗索瓦·里卡尔所指出的,自那以后,昆德拉写作时不是想着他的读者,而是想着他的译者,在这一点上,最理想的是与译者进行合作。在这种情况下,弗朗索瓦·凯雷尔与昆德拉合作翻译了他在法国创作的前两部小说:《笑忘录》(1979)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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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雷尔回忆道:“米兰定居法国后,我们更频繁地交流翻译问题。我们经常通过电话进行沟通。无论用捷克语还是法语,我们的交谈都十分顺畅。我们交替使用两种语言。通常,如果他跟我说捷克语,就表明他不太高兴。翻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时,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工作。有时,我们一天打两三次电话。我把译稿和电话一起放在钢琴上。我记下米兰所有的反对意见、修改与更正处。有些针对翻译,也有些针对他自己的文本。我们也通信。我每次寄给他四五页翻译稿。他把修改后的稿子再寄回给我。有时,我们意见不一致。就某些内容,我们协商解决。他总是很满意我的翻译,但也会发现其中一些笨拙或错误的地方。我翻译得非常贴近原文。包括断句方式,我都尽可能保留。一天,他对我说:‘在你的翻译中,我能辨认出自己写的句子,它们进入原文,就像套进手套的一个手指里那么妥帖。’”[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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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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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弗朗索瓦·里卡尔,《米兰·昆德拉作品集》序,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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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弗朗索瓦·凯雷尔同时也是《钥匙的主人们》的译者,该书1969年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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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与本书作者的谈话,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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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艾莫南被法国政府缺席审判,20世纪60年代得到赦免,最终以南泰尔学院捷克语教师的身份结束了职业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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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与本书作者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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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法国电视二台新闻,1981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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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种变奏的导言》,收录于《雅克和他的主人:一出向狄德罗致敬的三幕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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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与诺尔芒·比龙的谈话》,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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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法国电视二台新闻,1981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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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与诺尔芒·比龙的谈话》,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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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与维维亚娜·福雷斯特的电视谈话,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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