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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一切恰恰就是在那过渡性的60年代中期发生的。当然,当时的我们还不明白。我们一手是传统,一手是超越;一边是继承,一边是改变。然而我们留给下一代的,比起我们所继承的要无足轻重得多(这在婴儿潮一代身上是普遍成立的事实)。那个年代给了我们自由主义、兼收并蓄、漠视外界意见、唯我特立独行的精神以及进步的政治信仰,这些虽非不能调和的矛盾,但惟有一个不畏惧贯彻精英主义的机构,才能将它们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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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原本就是个精英集团:它们的用途正是选拔人群中最有能力的一批人,再通过教育提高他们各自的能力——不断地对精英集团破旧立新。机会均等和结果均等是两码事。一个由财富多寡和世袭制度主导的社会,是不可能通过粉饰教育系统——通过否认能力的差别或限制机会的选择——来修正它的不平等的,何况它还打着自由市场的旗号为贫富差距的稳步增长创造条件。这不过是道貌岸然和虚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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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人觉得自己既是激进人士,又是上流精英。这种看似互有区分的自我认识,与我们在大学时代潜移默化地承袭到的某种自由主义一脉相承。这种区分属于上流社会的凯恩斯们:他们成立皇家芭蕾舞学院和大英艺术协会是为大众,但经营上却坚持只用内行。这种区分属于精英体制——它在给每个人以机会的同时,却只奖励最好的;这种区分属于我的国王学院,而我何等有幸,得以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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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摩斯族(the Mods)最早是由英国伦敦的年轻人于20世纪50年代兴起的一种亚文化,在60年代早、中期最为风靡。代表元素为踏板式两轮轻便摩托车(《罗马假日》中的VESPA便是一例)、修身西服和蓝白红三色同心圆箭靶图案(取自英国皇家空军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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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 1887—1915),英国诗人,因其在一战期间创作的十四行组诗而著名。布鲁克有一张美少年的脸,以致爱尔兰诗人叶芝曾将他誉为“英国最英俊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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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以上五个地区均在英国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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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当时刚刚出现并很快推而广之的非选拔制中学,由其时的工党政府推行,旨在取代所有选拔制公立中学。——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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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博斯托(Borstal),一所靑少年劳改学校。——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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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见诺埃尔·安南的《我们这一代: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知识分子群像》(Our Age: English Intellectuals Between the World Wars—A Group Portrait)(兰登书屋,1990年版),全书以异乎寻常的自信讲述了尚未开始自我怀疑的一代人。——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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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安东尼.格拉夫顿(Anthony Grafton),《英国:高等教育的失节》(“Britain: The Disgrace of the Universities”),《纽约评论》(The New York Review),2010年4月8日。——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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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屋 语言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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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人说的话养大的。它们从餐桌上翻滚落下,落在我坐着的厨房地板上:祖父、叔叔和流亡者,甩出俄语、波兰语、意第绪语、法语和勉强凑合的英语,竞相表达着自己、质问着旁人。遗自爱德华时期大英社会党的警言在我家厨房里回荡,倡导着“正道”。依靠自学掌握知识的中欧人彻夜探讨马克思主义、犹太复国主义和社会主义,而我则整夜在旁愉快地聆听。在当时的我看来,说,便是成年人存在的意义。这一感觉伴随我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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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说,并以此来确立自己的位置。为在派对上博人一笑,我会背一些段子,然后表演并翻译成别的语言。“噢,他肯定会成为律师的,”人们会说,“他能说得把鸟儿从树上引下来。”这件事我当真试过,徒劳无功后又在少年时期用伦敦东区腔试了试,依然无果。而那时的我,已离开了多国语言交流的激烈环境,开始学习冷静、高雅的BBC式新闻英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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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即我上小学时,英语的教学和使用规则十分严格。句法结构上,即便最无关紧要的犯规也不允许。“好”英语正当其道。BBC广播电台和剧院新闻片成了全国范围内规范语言的标准共识;各地区与各阶层的权威不仅规定了如何说,且规定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虽然允许“口音”(我自己也有口音)存在,但口音也分三六九等:这是用与伦敦的地理距离来衡量社会地位的典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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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散文的光华是在它行将式微时将我吸引住的。那是一个全民扫盲的年代,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在《识字的用途》(The Uses of Literacy,1957)中,已感伤地预期到了这一年代里文学的下坡走势。文化中,一种忤逆、反叛的流派逐渐兴起。《幸运的吉姆》、《愤怒的回顾》、50年代末的“厨房水槽剧”,无一不对苛求体面、尊严和“规范”言辞的阶层防线发起了攻击。然而野蛮人在抨击传统时,所采用的却仍然是完善后的正统英语格律:阅读这些作品从未令我产生“为反抗就必须一并抛弃好东西”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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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上大学时,语言表达已成为我的“专长”。一名老师曾不置褒贬地称我为“巧舌如簧的雄辩家”,且说我既继承了学院的自信,又保持了冷静的批判态度(我很高兴能够证实这一点)。牛剑教学法青睐精于措辞的学生:新苏格拉底反诘法(“你为什么写这个?”、“你这么写是什么意思?”)向作为接受者的学生发出了长谈自己意图的邀请,这便无形间将个性腼腆、喜好沉思、宁可瑟缩在讲堂后排的学生置于了劣势。我出于自私而对表达能力产生的信仰被加强了:它不再只是一个人有知识的证明,它成为了知识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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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也发觉了,这一教学法中,教师的沉默有着重大意义。然而无论作为教师还是学生,我一生都不善于沉默。我在经年的工作过程中有过一些十分出色的同事,他们别说辩论了,就连日常谈话都无法滔滔不绝,在自我表达以前总会再三思考。我妒嫉他们的这种自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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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能力常被视作一种具有攻击性的能力。而其功能于我毋宁说很大程度上是防守性的:言谈自如能够制造一种虚假的亲密,但在拉近彼此的同时,又能保持距离。演员们的做法便是如此,然而现实毕竟不是舞台,且这种做法也有其不真:这一点人们可以从最近的美国总统身上看出。我自己也调动语言来制造距离——也许这一倾向能够解释为何我对新教徒和美洲原住民有着近乎浪漫的偏爱,这两种群体的文化都有着与外界保持距离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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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语言本身来说,一种语言环境外部的人常会被这种语言欺骗:记得麦肯锡咨询公司的一个来自美国的资深合伙人曾说过,早年在英国市场招聘时他发现,要选一个年轻助理真是很难一每个人看来都能说会道,分析报告都能一挥而就。你怎么能分辨谁是真聪明,谁又只是空有其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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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具有欺骗性——它喜爱捉弄,不讲信义。记得年迈的托洛茨基主义者艾萨克•多伊彻(Isaac Deutscher)在剑桥讲特里维廉1史学时(讲义于1967年出版,总题为《未完成的革命:俄国1917—1967》,The Unfinished Revolution: Russia 1917—1967)曾穿插讲过苏联的那段美妙历史,我就被它深深地蛊惑了。讲解形式的美超越了内容本身,以至我们都不加深究地接受了后者:许久之后才如梦初醒。对言语纯粹的驾驭能力,并不一定意味着所说的内容就有深度和原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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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善言辞却一定暗示着思考能力的欠缺。对于想表达某内容而非表达出了该内容就能受到赞许的一代来说,上述说法会显得奇怪。在70年代,善言本身也遭到了置疑:课堂全面放弃“形式”,助长了不受反诘的畅所欲言的“自我表达”。然而,鼓励学生自由表达想法,保护他们不被权威的重量过早压垮,这是一回事;彻底放弃正统的评论——“别在意说法,重点是想法”,希求如此营造出的自由能催生独立思想,那就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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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后长达40年内,有自信(或素质)指出学生有失偏颇的表达并阐明它对思维究竟有何妨碍的导师,已经不多了。我这一代人的革命为这一趋势出了不小的力:个人在生活各处被赋予自主性,无须顾虑他人,这种趋势的后果不容小觑——“走自己的路”,最终会走向哪里是难以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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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自然”表达比有技巧的措辞更受欢迎——语言上如此,艺术上亦然。我们不假思索地认为,越是不加修饰,越能像体现美一样更有效地体现真。对此,亚历山大•蒲柏要看得更透彻些2。几个世纪以来的西方传统中,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立场表达得多清晰缜密,高度对应着其论点的可信度。斯巴达时代和巴洛克时代的语言风格可能不同,但风格本身从未遭到忽视。而“风格”也不仅仅是漂亮话这么简单:拙劣的表达背后是拙劣的思想。混乱的语句最多不过暗示着混乱的思维,更糟的是,还可能暗示了欺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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