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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02 有一次,我在纽约参加晚餐会,有人问我心目中美国最强大的三件宝物。我迅速回答:“托马斯•杰斐逊,查克•贝里(Chuck Berry)和《纽约书评》。”怕他再逼我排名,我还搬出第五修正案作挡箭牌。但我不是开玩笑。托马斯•杰斐逊自不待言(虽然在近来审查删改教科书的大环境下,恐怕也需有人来为他辩解一番)。查克•贝里也名副其实。但最忠实地保存着纽约城所受的国际影响的,却还是《纽约书评》(创刊于1963年的):纽约黄金时代的最后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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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04 今天我们有《伦敦书评》、《布达佩斯书评》、《雅典书评》,还有人提出要办《欧洲书评》甚至《犹太书评》,这不是偶然:每一本都是对“书评”鼻祖的致敬。然而每一本又都力有未逮。为什么呢?《伦敦书评》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其代表性(而我作为一个偶尔也为其供稿的人,恐怕不能客观评价它);但它完全只是伦敦的,反映着即便不是牛剑式的,也至少是英式的都会左派分子的言论。其他几本则都有明显偏袒且目光狭隘。在布达佩斯,我应约写关于匈牙利作家吉尔格•康拉(Gyorgy Konrád)的稿子,因内容冲撞权贵而被撤;想办一本《巴黎书评》,巴黎人却怀疑它是为了刊载出版商对书籍的炒作、为了以文学牟利而办,计划最终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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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06 而《纽约书评》的特点,恰恰在于它写的不是纽约——写作的人主要也不是纽约人:它像城市本身一样,与地域、出生的关联是薄弱的。纽约之所以被称为“世界之都”,并不是因为第二大道上的乌克兰餐馆,也不是因为来自乌克兰的人几乎占领了整个布莱顿海滩:从克里福兰到芝加哥,许多地方都能见到乌克兰人。而是因为,身在基辅的乌克兰有识之士也会去读这本纽约最著名的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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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08 我们正在经历美国的衰落。然而国家与王朝的衰败又是如何影响一个世界之都的命运的呢?现代柏林尽管是一个中等大小、宁愿自我耽溺的国家首都,却依然成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文化之都。而巴黎,在法国近两个世纪的衰败中则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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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10 纽约——一个对世界舞台比自己老家更熟悉的城市——或许仍能一帆风顺。作为一个欧洲人,我在纽约比在与欧盟若即若离的小卫星英国时感觉更自然:我那些来自巴西和阿拉伯的朋友,在这点上与我感受相同。我们当然也各有各的不满。而且,我虽然想不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居住,却还是出于不同原因有许多地方很想前往。然而就连这种想到处去的感觉,也相当具有纽约味。成为一个美国人无非机缘巧合,但成为纽约人却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大概我一直都是一个纽约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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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12 1 此话最早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到第七章的山上宝训段落.其中的主题之一,便是基督徒应成为世上的盐和光。“地上的盐”和“世上的光”,后者的比喻引申为:“你们是世上的光。城立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山上的城”(city on a hill)形容处在高处的事物,因得万众瞩目而更不容差池、须能做出表率这个比喻在美国文化中颇为著名,曾先后被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和罗纳德·里根所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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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14 2 20世纪60年代,在从二战后的经济紧缩中恢复过来的伦敦,年轻人中兴起了一种狂妄浮华、积极乐观、享乐主义的风格。这种风格被1966年的一期《时代》杂志定义为“摇摆伦敦”(Swinging 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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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16 3 伦纳德·“奇可”·马克思,“马克思小子”(Leonard “Chico” Marx,1887—1961),美国喜剧演员,以说一口带意大利乡村口音的英语为个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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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18 4 即“萨尔瓦多”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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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23 记忆小屋 [:1705651830]
1705653024 记忆小屋 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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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26 “身份”是个危险的词。它在当代已不存在善意的用途。在英国,新工党政府在装了比其他任何民主国家都多的闭路监控摄像头后,仍不满意,竟试图(虽尚未成功)以“对恐怖分子宣战”为契机,强制推行身份证。法国与荷兰杜撰出对身份概念的“国民舆论”,不过是为两国利用民众反移民情绪牟取政治利益找了个拙劣的借口——也是两国将民众对经济前景的焦虑引向琐碎小事的无耻诡计。在2009年12月的意大利,身份政治的下限再次被刷新,布雷西亚地区竟然针对深色人种进行了一次挨户搜查,因为区政府做出了让大家过一个“白色圣诞”的无耻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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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28 校园生活使用该词的恶意也毫不逊色。本科生如今有一大堆针对身份的课题可选:“性别研究”、“女性研究”、“亚太美国人研究”,不胜枚举。这些课外研究的问题不在于它们对地理上分布不广或族群上占少数的群体的关注,而是在于,其各自勉励吸纳的参与者往往就是其研究的对象自身——这不但违背了自由教育的初衷,也加强了它们本应消除的学生的宗教、种族意识。且这些研究项目还动辄就被作为参加者就业保障计划所必需的一部分,此外的兴趣常会遭到劝阻。最后局面是,黑人研究黑人,同性恋研究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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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30 学术界的口味一如既往地跟着流行趋势走。这些选修课都是社群主义唯我论的副产品:今天的我们大多具有双重身份:爱尔兰裔美国人、美国原住民、非洲裔美国人,诸如此类。大多数人——尤其是来自欧洲的那些——不再说先人的语言,对“故乡”也所知不多。然而由于上一辈以遭迫害为荣,他们便也自豪地将自己所知甚少的罹难史当成身份徽章戴了起来:你祖辈的苦难造就了你。在这苦难的角逐中,犹太人自然处在领先地位。许多美国犹太人对犹太宗教、文化、传统语言和历史的知识都少得可悲。不过个个都熟知奥斯威辛,那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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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32 这如同洗热水澡般令人惬意的身份归属,于我而言向来遥远。我在英国长大,使用英语思考、写作。伦敦——我的出生地——虽然几十年来屡经变化,仍为我所熟悉。我很了解这个国家;甚至也有些这个国家的人特有的先入为主的好恶。然而当我想到或说起英国人时,会本能地切换到第三人称,而不与他们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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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34 这其中,一部分因为我是犹太人:在我小时候,犹太人曾是基督教英国中最大的一支少数群体,且虽不严重,但不可否认地受到了由于文化不同而导致的偏见。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父母与犹太社区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我们不过犹太节日(家里却总有圣诞树和复活节彩蛋),不受拉比的约束,只在周五晚与祖父母吃饭时才暂时回归犹太教。由于受的是英语学校的教育,我对圣公会的礼拜仪式比犹太教的仪式和修行更为熟悉。所以,即便说我是作为一个犹太人长大的,我也是个一点也不犹太的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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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36 那我对英国的归属感如此似有若无,难道是因为父亲出生在安特卫普的缘故吗?有可能,但他自己也同样缺乏传统意义上的“身份”意识:他并非比利时公民,他的父母也是从沙皇俄国背井离乡的移民。今天我们可以说,他们分别出生于现在波兰和立陶宛的所在地。可这两个年轻的国家,自然谁也不会去关心这对比利时犹太人——更别说接纳他们为公民了。而虽然我母亲(像我一样)出生在伦敦东区,是真真正正的伦敦人,她的父母却分别来自俄国和罗马尼亚。她既不了解这两个国家,也不会说当地的语言。于是,他们像千百犹太移民一样用意第绪语交谈,可到了他们孩子那一代,连这种语言也派不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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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38 所以,我既不像英国人,也不像犹太人。但我又强烈地感到自己二者皆是——在不同的时候,出于不同的原因。也许基因、血统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具有影响力?那么我经年来自愿亲近的人、事有影响力吗?我算是法国历史学家吗?我无疑熟知法国历史,法语说得也好;但与我在法国的大部分盎格鲁-撒克逊同学不同,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巴黎,且始终对它怀有矛盾的态度。常有人指出我的思想甚至写作方式都像个法国知识分子,这在我看来可不是恭维。除了极个别的几个人物外,法国知识分子令我兴味索然:我很高兴自己不属于那个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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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40 那么我有政治身份吗?作为俄国革命阴影下成长起来的懂得自学的犹太人的孩子,我很小就对马克思主义文本和社会主义历史略知皮毛,而这已足够让我对60年代兴起的更大的新左派狂潮有了免疫力,并让我稳稳地留在了社会民主主义阵营里。但是今天,我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这个称号本身毫无益处),又总是被与一息尚存的左派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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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42 相反,大学里许多同事却又视我为反进步的“史前生物”1。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我教授的是已故多年的欧洲人所留下的文本遗产;我对表达不精却美其名曰“个人表达”的做法不加容忍;我不承认无能者的努力;在教学上,我一开始就着重现实而非“理论”;审视如今这个勉强算是历史研究体系的东西时,我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从贯彻老式教学、研究法这一点上看,我简直保守到冥顽不灵的地步。那么,我究竟属于哪一个身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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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44 是生在英国,修习欧洲史,又去美国教书的人?是多少有些看不惯横行于当代美国的所谓“犹太民族性”的犹太人?作为社会民主主义人士,我又常常无法苟同我那些自诩“激进”的同事。大概我只好援引“无根的都市客”这个耳熟能详且令人不快的名号来称呼自己了吧?可它又太不准确,充满了刻意包容万物的惺惺作态的感觉。我并非无根,而是牢牢扎根于一系列相互矛盾冲突的土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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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46 不管怎么说,任何形式的标签都会让我不舒服。我们见识过的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运动已经够多了,对任何形式的排外性质的团结都该有足够的警惕。不仅应与明显受到非议的“主义”——法西斯主义、极端爱国主义和沙文主义——保持距离,也应警惕更具魅力的主义:这之中当然有共产主义,但民族主义和犹太复国主义也不容轻视。此外,还要警惕所谓的民族自豪感:距塞缪尔•约翰逊首次提出“爱国主义”已有两个世纪,它却仍是恶人恶事最后的挡箭牌,这一点,任何一个过去十年间长居美国的人都可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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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48 我更欣赏边界:不同国家、社区、立场、喜好和根系相互碰撞的不安的一个地方——在那里,所谓“世界主义”不再只是一个标签,而是一种自然的生活状态。过去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到了20世纪,许多城市都仍同时居住着多个人群,使用着不同的语言——且群与群之间虽然常相互敌对,偶有冲突,但居然也能共存。这其中有萨拉热窝,有亚历山大港,还有丹吉尔、萨洛尼卡、敖德萨、贝鲁特和伊斯坦布尔——小城市如切尔诺夫策和乌日霍罗德也在其列。与美国各地千篇一律的程度相比,纽约在某些方面尚有一些已然消失的都会城市的遗韵:这也是我定居此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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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50 当然,说每个人都总能处在交界、边缘,无疑是过分了。世上只有具备特殊条件的特定人群才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当然更不愿意显得突出:因为突出是不安全的。如果大家都是什叶派,便最好也做什叶派。如果丹麦所有人都高大、白晳,谁——倘使有选择余地——又愿意长得又矮又黑呢?而且即便是在一个开放民主的环境里,一个人除非性格反叛,否则也不会存心逆群体主流行事,尤其是当这个群体很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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