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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52 但如果生来就在一个人群混杂的城市,又与高等教育学院签了卖身契,能自由选择去留,对我来说,这样一处立身之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不过,为知英国,须离开英国,于是我离开了。2另一方面,倘若血统对我的人格果真能产生决定意义,那么我在批判以色列——“犹太的领土”、“我的人民”——以前,理应会踌藉。就像那些身在故土,与以色列有着比我更真实的联系的知识分子那样:他们会本能地自我审查,在自曝家丑前,他们总会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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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54 与已故的爰德华•萨义德不同,对那些真正明白爱国究竟意义为何的人,我相信我能理解,甚至能产生同情。我不觉得这种情愫有多费解;我只是没有这样的感受而已。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对国家、对上帝、对一个理念或对一个人的激烈的、无条件的忠诚,变得越来越恐怖了。文明表象所包裹的,也许只是我们对“人皆有人性”的不切实际的信念。不过,无论是否不切实际,我们都会牢牢抓住它。但也正是这个信念——以及它对人类恶行的约束——在外战与内乱的当口,总是头一个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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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56 我觉得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充满灾难的年代,扰乱我们安定感的将不仅是恐怖分子、银行家或气候恶化。全球化——和平共处于同一个“平”的世界的白日梦——本身将会给上亿向各自领导者需索保护的人民带来恐惧和动荡。从印度的德里到美国的达拉斯,贫穷而流离失所的人们,敲打着伫立在每一个固若金汤的集团外的那不断升高的围墙,而与此同时,所谓的“身份”控制,将变得越来越严厉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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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58 “丹麦人”、“意大利人”、“美国人”或“欧洲人”,这些称谓不再仅仅是“身份”,也是对不在此列的人的一种排挤和否定。国界并没有消失,它反而壮大了:优待公民,保护持卡者的居住权,这些做法都将被作为政治手段。民主政权中那些善于煽动民情的政治领袖们一旦不愿容忍,便会对新来者要求知识、语言、态度等方面的“检测”,以此考察其是否配做英国、荷兰或法国的“公民”。他们已经在这么做了。在这个美丽新时代,我们将会失去包容心,失去不符合社会标准的人:边缘人。像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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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60 1 左派的特点之一是力求革新,因此,文中这里的“反进步”实际上是说作者也有非左派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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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62 2 此处原文为“What should they know of England, who only England know.“语出鲁德亚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I936)的诗作《英国国旗》(“The English Flag”),单独出现十分令人费解,但如果熟知该诗,便知道这句其实表明了“一个人如果不跳脱一个环境,便无法真正了解那个环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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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67 记忆小屋 [:1705651831]
1705653068 记忆小屋 托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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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70 我没有见过托尼•阿比盖尔。她出生在1926年2月的安特卫普,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我们是亲戚:她是我父亲的堂姐妹。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大姐莉丽:父母曾带我到伦敦西北面的一个小房子里,拜访过这个忧伤的高个子女人。遗憾的是,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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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72 每当我自问或被问及身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时,我就想起阿比盖尔三姐妹来(当中还有个叫贝拉的二姐)。这个问题没有普世的答案:它永远只关乎我自己的认识,而我的认识与我犹太同胞的认识又很不一样。若非犹太人,恐怕会觉得奇怪。不信圣经的新教徒,忤逆罗马教皇的天主教徒,不以穆罕默德为先知的穆斯林,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一个不服拉比权威的犹太人却仍然是犹太人(即令按照拉比对母系相传的定义来说1):谁能说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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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74 我不承认任何一个拉比的权威(这样一来,我便成了自己的拉比)。我不参与任何犹太团体活动,不行任何犹太教仪式。我从不刻意只与犹太人交往——且最要紧的是,我没有与她们通婚。我并不是个“迷途”的犹太人,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遵循过任何规则。我不“爱以色列”(不管是现代意义上,还是原始意义上那样,把它当作犹太民族去爱),也无所谓以色列爱不爱我。但只要被问及是否是犹太人,我总毫不犹豫地肯定,不然反而会觉得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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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76 我来到纽约后,对这种看似自我矛盾的心理有了更通透的了解:此处的犹太人更奇怪。我认识的大部分美国犹太人对犹太文化、历史都不是特别了解;对自己懂不懂意第绪语或希伯来语根本无所谓,且很少参加宗教典礼。即便参加,他们的举止在我看来也实在太奇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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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78 我刚到纽约不久,被邀去参加一个犹太男孩的成人礼。去犹太教堂的路上,我想起自己没带小圆帽,便折返去取——结果整个简短、潦草的所谓“宗教典礼”上,几乎没有人戴小圆帽。当然,这个集会是经过了“改革”的集会,我早该有所预见:革新派犹太教徒(在英国,我们称之为“自由派”)参加集会时,自说自话不戴小圆帽已经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了。无论怎么说,表面光鲜的宗教仪式表演和对既定传统的背弃,这之间的反差,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让我深深觉得,美国社会的犹太性是在用表面补充内在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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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80 几年前,我在曼哈顿参加一个面向艺术界、新闻界名流的慈善颁奖盛典。典礼过半,一个坐在对过的中年男子探过半个身子,怒目道:“你是托尼•朱特吗?你真的不能再就以色列写那些可怕的东西了!”我对这种质问有备而来,立即问他我所写的东西究竟哪里可怕。“不知道。你可能没写错——我是从来没去过以色列。但我们犹太人应该团结:有一天我们也许还需要以色列呢。”反犹太人的种族清洗早晚会回来的:纽约到那时也许就住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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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82 我对他说,犹太人唯恐重返波兰1942,将中东视为民族保险箱,这种做法我觉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种做法所处的现实环境:当晚大多获奖者都是犹太人。犹太人在美国比在任何别的地方、任何别的历史时期都更成功、更齐心也更具有影响力。但为什么身处美国的当代犹太人仍然无法摆脱对于灭族的深刻记忆——甚至预期它必将来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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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84 倘使不是希特勒,犹太教恐怕早就消亡了。19世纪下半叶,随着欧洲各国逐步取消对犹太人的隔离,犹太宗教、犹太社群主义以及犹太教固有的仪式都纷纷受到侵蚀:长达几个世纪对外界的一无所知以及内外合力导致的孤立很快即将告终。同化的进程通过迁徙、通婚和文化渗透,已稳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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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86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过程的过渡期或许会让某些人不知何去何从。在德国,许多犹太人认为自己是德国人,却正因此而遭到仇恨。在中欧,尤其在布拉格、布达佩斯和维也纳形成的城市三角洲地带,虽然不具代表性,但是一群摆脱宗教桎梏的犹太知识分子——影响各精深专业领域——曾为后社群主义时代的犹太生活建立了一套独特的基本体系。然而,卡夫卡、克劳斯和茨威格的世界是脆弱的:它必须仰赖人文帝国这一特殊的环境,而这个帝国没有凝聚力,无法抵御民族国家主义的狂潮。对那些寻找文化根基的人,它所能提供的不过是对往昔的悔意与怀念。那些年,犹太人的主要出路依然是被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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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88 这在我自己家便能看到。我的祖父母脱离犹太小镇,进入不友好的陌生环境——出于自我保护,这番经历自然暂时地令他们越发意识到自己是犹太人。但同样的环境在他们的孩子那里变成了寻常生活。我父亲那辈犹太人不再重视意第绪语,一再辜负移民父母的希望,而且对社群主义的仪式和约束持完全鄙夷、拒绝的态度。照这样下去,最晚至20世纪30年代,留给他们孩子——也就是我这一代人——的应该就只剩对“古老祖国”的零星记忆了:就像意大利裔美国人想念意大利面,爱尔兰裔美国人感怀圣帕特里克节一样,我们的零星记忆在意味上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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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90 结果,情况却不是如此。被解放了的新一代犹太人中,许多人很愿意充分融入一个后社群主义时代的世界,却被迫要将“犹太”作为一种籍贯身份来接受,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而宗教本身——一度是犹太人最根本的特点,却被彻底推向次要位置。由于希特勒的作为,犹太复国主义(迄今不过是教派内的少数派主张)竟变成了可行的现实选择。由于外界的功劳,“犹太”二字有了非宗教的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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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92 从那以后,当代美国的犹太身份神奇地呈现出亡灵附体者的状态:依靠一段双重的、濒死的经历而活着。结果,便是有了连犹太人自己都觉得过头的对往昔伤痛的敏感。我就以色列的未来发表了一篇文章后不久,应《犹太纪事报》(The Jewish Chronicle)——伦敦的犹太官报——之约赴伦敦接受采访。我满怀警惕地去了,准备好了就没能完美融入“被选中的人”而接受更多中伤。令我惊讶的是,编辑却把话筒关了。“开始之前,”她道,“我想问你件事。你跟那帮乱七八糟的美国犹太人生活在一起,怎么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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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94 然而,也许正是那帮“乱七八糟”的美国犹太人不知不觉间看清了真相?既然信仰的力量正在消退,迫害已近杜绝,犹太社群又已分崩离析,强调“犹太”二字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是为了那个“犹太人的”国家吗?然而我们有谁愿去那里生活?且他们狭隘的知识分子阶层,难道不正是世上最不能容忍犹太人的地方吗?或者,难道是为了一个我们除了在自证身份时用一用,其余时候简直羞于提起的“种族”身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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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96 曾经,犹太性是一种彻底的、真实的属性。而在今天的美国,我们已不再为宗教信仰所定义:犹太人中只有46%加入教会,每月至少参加一次集体祷告的只有27%,教会成员中最多只有21%的人(也就是总数的10%)属于犹太教正统派。简而言之,“传统信徒”只占总体的少数。2现代犹太人之所以为犹太人,依靠的是存有的往昔记忆。做一个犹太人,很大程度上是去铭记这身份意味着什么。犹太教拉比的训诫中,真正最持久也最独特的一句是:Zakhor!——记住!然而多数犹太人虽然听话,却不知这句话具体对他们作何要求。我们便只是一个记住了……某种东西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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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098 那么,究竟我们应该记住什么?是祖母在家乡皮尔维斯托克做的拉克兹吗?我很怀疑:因为褪去花哨的摆饰和象征性,它们不过是些苹果饼。那么是儿时听过的关于“可怕的哥萨克人”的故事吗(我对此倒记忆犹新)?可连哥萨克人都没见过的新一代犹太人,还能对它有什么共鸣呢?集体的根基不能仅凭记忆来担当。古训在当代如不重申,其权威力量势必要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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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3100 从这一点来说,美国犹太人本能地揪住犹太人大屠杀不放,倒是做对了:这样便给犹太人提供了身份的参照,朝拜的地点,祭奠的事例以及道德的引导——且帮助他们贴近历史。然而反过来说,他们也犯下了大错:将祭奠的手段和目的混同了起来。难道我们之所以是犹太人,只因为希特勒曾煞费苦心铲除过我们的祖辈?如果我们不能超越这个认识,我们的子孙后代又有什么理由要与我们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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