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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实现自己的渴望、强烈的个人参与意识,并没有令他形成独树一帜的建筑风格。当你看到罗伯特·文丘里[5]或弗兰克·盖里[6]的某个作品时,你即便此前并未见过它,也极有可能通过其标志性的特质,判断出它应该归属在文丘里或盖里的名下:例如后现代的对称性、如梦似幻的外部结构,或是汹涌起伏的钛制外壳。相比之下,路易斯·康的一系列代表作却彼此各异,单从外观看,它们中的一些甚至没有表现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你没办法保证自己仅凭外观,就能判断出某件作品出自康之手。唯有置身在内,漫步其间,才能感觉到其独一无二的氛围。这种氛围——混合了兴奋与安宁,令人感到亲密无间,却又提供了一条通往宏大与无限扩张的可能的通道——或许才真正定义了康的作品,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对于他自己而言。并非每个作品都可以达到这般境界,和每位艺术家一样,他也经历过一些失败。但这种境界诞生的次数,却足以令他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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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会为我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不同呢?这并不是一个刻意的问题,也不只关乎美(尽管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考虑,美的确发挥着作用)。毫无疑问,罗马比罗切斯特或达卡都要美丽,但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罗马都并非一个“可选择之物”。建筑需要走向我们——有别于其他大多数艺术形式,无论我们是否希望,建筑都会走向我们。你需要前往博物馆欣赏画作,参加音乐会聆听现场演奏,想要阅读一本小说,你需要拿起书本。从这方面来看,这些艺术形式都是相对被动的。而另一方面,建筑却是富于侵略性的:它始终包围着我们,不但是我们自己的家和工作单位,还包括公共场所。它始终存在且常常被遗忘,但即便我们不曾特意关注,借由自身品质,它们也会令我们感受到愉悦或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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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有这样两座公共建筑,尽管不曾亲自设计,但康使用得却很频繁。它们都是火车站。一座是费城的第30大街火车站,修建于20世纪30年代早期,另一座是纽约的宾夕法尼亚车站,改建于20世纪60年代末。而它们二者几乎覆盖了建筑质量从最好到最差的层次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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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从东面沿着费城的肯尼迪机场大道一路开车,不断接近第30大街火车站,无论多远,它都是一个清晰可见的目标。这座车站独自矗立在斯库基尔河岸上,中央主楼足有8层楼高,两侧则是相对较低的翼楼。当你驾车或是乘出租车抵达车站时,你会走到一座雄伟的门廊下面,它拥有高大的廊柱和巨大的屋顶,反映着这座建筑的宽广和主楼的挺拔。毫无疑问,你已经抵达了某个特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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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你乘的是地铁,自其他方向接近它,由其中一幢翼楼进入这栋建筑,你也会很快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主厅,它占据了车站的主体结构。这一房间(它的确是个“房间”,尽管面积很大)有将近90米长,宽度大约是长度的一半,天花板位于你头顶约30米的地方,上面装饰着错综复杂的绘画。自然光线由四面倾泻进来——白天光线非常充足,以致主厅的32扇高窗需要配置薄纱窗帘遮光。这些多层的、多窗格的窗户由墙壁的中间位置,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边缘,均匀地分布在这个比例均匀的矩形空间的四周,在短边有5扇,在长边则有11扇。即使你不会刻意去数每面墙上有多少窗户,这样的奇数安排以及窗户间有规律的、相等的间距也会给你直观的安心之感。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壮观的对称性,让你可以在这个空间内定位自己,不管是物理上、视觉上还是心理上。无论位于这个巨大空间的哪一点,你都会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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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头上的空白空间,也并非无意义的浪费。尽管它无法被经济地加以利用——也许正是因为它无法被经济地利用——这7层楼高的间隔,充满了纯粹的光线与空气,宛如一顶王冠置于你的头顶,象征着你是一位有价值的旅行者。它避免让你感到自身渺小,如同蝼蚁,在这样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中,你也仿佛同样变得举足轻重(康曾在另外的语境中论述过这一现象,他谈论的是古罗马的卡拉卡浴场:“我们都知道,澡可以在2米高的浴室里洗,也可以在50米高的浴池里洗,但我相信,在50米高的浴池里洗澡,会让一个人变得截然不同。”)。而且这空荡荡的空间尽管产生了微弱的回声效应,但并不会干扰到发生在舒适木质长椅上的喃喃低语。这些长椅规律地安排在费城第30大街火车站的主厅边缘。如果侧耳倾听旅客们的低语,不难听到有很多人在赞叹这座火车站有多棒,频率高到令你惊讶。人们真会注意到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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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晚上,当这个巨大房间需要人工照明时,这种光明和温暖的感觉依旧可以延续。10盏设计精美的、具有新艺术风格的装饰吊灯悬挂在天花板的镶板之上,每一长边各有5盏,井井有条地安排在两侧。它们足够低,保证光亮充足,又足够高,令最下端的金属带边与包括信息展板在内的问讯台之间有充足的空间。吊灯发出的暖光为石墙、玫瑰灰的大理石地面、抛光的木质旧长椅,以及将两端窗户分隔开的科林斯石柱上繁复的装饰物涂上了一层金黄色调。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白日的光彩,但即使在天黑以后,费城第30大街火车站也依旧是一个舒适的、令人愉快的地方,供人歇脚等待。而且尽管等到某一时刻,你需要移步到楼下才能乘坐自己的那一班火车,这座优雅而人性化的候车室所提供的热情款待,也让你完全可以接受这一点点的周折劳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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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乘火车从费城到纽约,那么只需要90分钟,你就会走进一个活生生的地狱。首先,你要在肮脏的火车之间穿梭,走下月台,急于走出这个和你的始发站相比变得幽深、黑暗的区域。但是然后,当你离开铁道,爬上楼梯,走进宾夕法尼亚车站的“主厅”时,你会发现自己依旧身处地下。从未有任何自然光线进入这个残忍压抑的空间,而人工照明所带来的光亮,则来自各种模糊的光源,既冷又刺眼,使这里始终与光明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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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车站的主厅长而狭窄,但似乎又不具有明确的形状和大小,因为它的边缘大部分都含糊不清。脚下的地面由大块的灰色和淡棕色方格组成,看上去似乎是专为承受高负荷的交通状况而设计。天花板非常低,几乎压到头顶。巨大的指示板令空间显得更加狭窄,它从天花板垂下,悬置在大厅的中央,占据了垂直方向超过一半的空间,以及整个大厅宽度的3/4。大厅里没有座位(有几间布置简陋的候车室,按照车票席次划分,只为检完车票的人提供,被隔离在另外一侧),所有等待检票的乘客都不得不站在巨大的公告牌前,宛如成群出没的僵尸。等费尽力气穿过这令人不愉快的阴影魔障,你终于可以谢天谢地,因为这段旅程行将结束,尽管你还要在肮脏的地铁和混乱而疯狂的第8大道之间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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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宾夕法尼亚车站令人不快的观感,还会被一桩旧事加剧,那就是曾经有某些奇妙的东西在此矗立。即便是那些不曾见过1963年之前经典版宾夕法尼亚车站的人们——几百万大多数目前还在使用这座车站的人们都无缘得见——有关它的记忆也依附于此处,如同一个早已逝去的童年梦想,潜藏在成年人痛苦的真实生活之下。如果你在网上搜索“纽约宾夕法尼亚车站”的图片,一半的结果仍然是威风凛凛的拱形石、玻璃和钢制内饰。它会让你对你的人类同胞感到惊讶,他们竟会允许这样的建筑被拆毁,用现在这个大怪兽取而代之。你也会经由这种令人痛彻心扉的方式理解,为什么建筑对我们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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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康意识到,并且在他的思考、写作,以及在他的设计进程中反复强调的一件事,是建筑存在于时间当中,而不仅仅于空间之内。歌德比喻建筑的短语“凝固的音乐”已经被误用过太多次,以至于不再具有多少意义。但对于康来说,建筑也是音乐,而原因恰是其从未凝固。他常常把建筑师的计划比作是乐谱:图纸从来不会独立成为一种艺术,但配上一系列的文字说明,却可以以无从预知且不可复制的方式,成就一件艺术品。而这种意外性、动感、流动性,以及带有叙事性的扣人心弦,则在他已完成的作品当中表露无遗。康最好的建筑都是诸如此类的艺术品,想要充分理解它们,只有亲身在这些作品当中移动方能实现。只有在他已完工的建筑当中四处走动,你才能认识到它究竟提供了多少种不同的发现之径,以及究竟有多少种观察角度,可以窥见它所实现的光明与阴影、重负与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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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本记述康的生活与职业生涯的书中,我会穿插一系列的“在场”篇章,来描述穿行在这些建筑中的感受。我选择了5座建筑——萨尔克生物研究所、金贝尔美术馆、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孟加拉国国会大厦,以及印度管理学院——这些杰作都是康在他生命的最后15年当中完成的。这也体现了这一职业在个人生涯中缓慢发展的本质:引人瞩目的成就往往都集中在最后。但对于建筑本身而言,它们既是永恒的,同时也与我们的时代相连,始终处于自己的现在时。也正因如此,它们才能够摆脱建筑师的生平年表,在这5个独立的章节,承载激动人心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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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宛如翩翩起舞的体验——人在静止不动的建筑中移动穿行——显然难以通过印刷品的形式传达,无论是描述建筑的文字,还是照片。有一部电影,倒是表现过穿行在其中一部分建筑时的感受,它就是电影制作人纳撒尼尔·康以他父亲为主题的作品《我的建筑师》(My Architect)。然而,即便是受困于书本的表达效果,描述这种动态感受的尝试也值得人们“屡败屡战”,因为那正是康技艺的核心。路易斯·康的作品并不是横放在天边的美丽图画,而是发生于相遇它们的人们身上的“事件”。这也可以提供一部分解释,为什么不只是他的同行,就连很多普通人也热爱着他的作品,并且感受到他的作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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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康所知道的,建筑同样也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时间当中。建筑物可能被毁,但其中的一些却可以永存,跨越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光来到我们身边。如果我们足够幸运,它们可以完好无损,或者至少足够完好,足以向我们传达它们的原始本性。康自己最爱的古代作品,例如罗马万神殿,或者帕埃斯图姆的希腊神庙,都有同时存在于它们建立的年代和我们所处的年代的奇异特质。它们直接表达了我们的死亡意识,同时也说服我们,人类的造物——那些比我们自身更大,却是我们参与构建的东西——可以持续地忍受岁月的洗礼。伟大的建筑,伟大的构造,有时会让我们感受到死去的事物又复活了。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最好的建筑,能够让时光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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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哈瓦尔德·索尔内斯,挪威戏剧大师亨里克·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作品《建筑大师》中的主角。(如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皆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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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霍华德·洛克,美国作家安·兰德(Ayn Rand,1905—1982)代表作《源泉》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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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奥斯曼男爵(Baron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1809—1891),法国城市规划师,拿破仑三世时期的重要官员,因主持了1853—1870年的巴黎重建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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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尔伯特·斯佩尔(Albert Speer,1905—1981),德国建筑师,在纳粹德国时期成为装备部长以及帝国经济领导人,在后来的纽伦堡审判中成为主要战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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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1925—2018),美国建筑家,1991年普立兹克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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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弗兰克·盖里(Frank Owen Gehry,1929— ),美国当代著名的解构主义建筑师,以设计具有奇特不规则曲线造型与雕塑般外观的建筑而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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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康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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