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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51 但是,抵达伟大的道路显然并非清晰可辨。与他和奥斯卡·斯托诺罗夫合写的那些带有劝诫性质的小册子不同,在这篇文章中,康鲜少提供具体化的建议,一部分是因为他在里维尔小册子里提倡的东西——公开而自觉的行动——未必会在另外的领域奏效。“纪念性是神秘的,”康总结道,“它无法刻意为之。”他似乎是在暗示,即便是在这一早期阶段,建筑师也不能把自己的自负野心与对纪念性的寻求,简单地强加在材料与设计之上。相反,现代设计师或工程师应接纳选择某种特定材料并将它们塑造成某种特定功能后,它们自然呈现的力量。这种被动接受性,完全不同于现代建筑师在大众想象中所表现的刚毅自信——比如仅仅在一年之前出版的安·兰德的《源泉》。相比之下,在这篇晦涩难懂的小品文当中,康所提倡的内容似乎要更具女性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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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55 尽管合伙经营公司这些年很忙碌,但康仍给他的女儿留出了时间。20世纪40年代的家庭照片里,他站在门廊或人行道上,手里抱着婴儿;穿着休闲T恤坐在门口,向一个梳着辫子、蹒跚学步的小姑娘解释着什么;穿着泳裤蹲在沙滩上,咧着嘴大笑,而一个头发黑亮、目光炯炯的小女孩站在他身后,双臂搂着他的胳膊。虽然那时已经40多岁了,他看上去还是很年轻。尽管脸上带着伤疤,头发蓬乱,但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的他,看起来多多少少还有一点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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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57 “只要他一回家,我就很开心。”苏·安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他会给我画一些东西,我们一起在钢琴上弹奏《筷子》,我会弹简单的左手部分,而他则在一边即兴发挥。星期天早晨我们会在一起看笑话集,然后我会坐在一边看他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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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59 他们也会走出带有旧山墙的老房子——里面堆满了艾丝特父母在许多年前购置的阴郁陈旧的家具——到周边转转。“我们沿着53号大街散步,到坡顶看看能不能看到北极光。然后我们会买一支冰淇淋。”她回忆道,“他带我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是《米老鼠》或者别的什么。”冬天他会带她到43号大街和切斯特大街拐角的克拉克公园坐雪橇。她坐在雪橇里,康把她拉到公园的山顶上,然后他们一起俯冲下来。“每次都让我很害怕。”苏·安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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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61 家里人都会叫她名字的昵称,“苏”或者“苏茜”,但她的父亲却有很多其他的昵称:“苏茜儿、小可怜,他想到什么就叫什么。”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方式让她感觉很舒服。他很在意身体健康,热衷于各种体育活动,他的身体非常强壮协调。“他会抱着你,让你很有安全感。”苏回忆道。这不仅和她灰色头发、面孔严肃的外祖母不同——她对这个小女孩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只是很“值得尊重”,很可靠——也和她妈妈不一样,妈妈“拥抱我的时候相对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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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63 尽管如此,维持家庭关系的人却是艾丝特,无论是她自己一家,还是康的家庭。如每年寄圣诞礼物到加利福尼亚,对康的父母寄来的光明节回礼表示感谢;定期写信汇报家庭新闻,尽管康的父母一再恳求能够从路本人那里得到消息。1942年1月初,在一封写给康、艾丝特和苏·安的信里,利奥波德插入了几行内容,直接表明希望由康自己来写信。在详细描述了伯莎最近的健康状况,以及她“对你们这些孩子长久以来的思念”后,他恳求道:“亲爱的儿子,如果你能多写一些信,也能让我们宽心不少。我们很满意艾丝特在信里对我们的关心,我们都很感激,但你,亲爱的儿子,写几行吧,只是看在你母亲的分儿上。”利奥波德还希望康可以答应他会“抽时间一家三口来看看我们,我得告诉你,她很担心自己的身体,也很担心我,像昨晚她对我说:‘你知道,利奥波德,我就快70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很久。我从没想过要为了孩子们回到东部,但我现在非常想念他们……’”然后,在代表家族整个西海岸分支致意(“代萨拉·乔与杰拉尔丁、奥斯卡、罗塞拉、艾伦以及萝达向你们问好”),再以惯常的“深情厚谊与最好的祝愿,爸爸和妈妈”作结之后,利奥波德还情不自禁地添了一句:“另:请尽快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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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65 两周之后,他——或者伯莎,或者两人一起——又寄来了一封语气不是那么恳切的信。“你的信又贴心又有趣,”这封信以此开头,“我们喜欢信里面的每一个字,尤其是有关苏·安小宝贝的一切。她一定可爱极了,到圣诞节我们就能看见她了,还有她所有漂亮的玩具和衣服。我们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相信我们,我们在精神上与她同在。你信里说她歌唱得很好,还想知道在这个年纪艾伦是不是已经开始唱歌了。”(艾伦是孙子辈里面最有音乐天赋的一个,已经可以熟练地弹钢琴了。)“亲爱的艾丝特,你不必考虑那么远,她爸爸就很会唱歌。在她这个年纪,她爸爸已经能唱完一整首德国歌或者士兵进行曲了。他能记住调子,也记得下每句歌词。所以你最亲爱的苏·安,也是继承了她爸爸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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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67 与前一封信一样,这封信同样提及了战时的焦虑,并且表示希望战争可以早日结束。但与另一封信不同,它还提及了康与其父母的财务关系。其中提到了一个事实,即从2月份开始,利奥波德和伯莎定期可以领到的政府支票面额在减少,同时对于康和艾丝特承诺每个月能够多寄给他们15美元,以弥补减少的部分表示了热情感谢。总的来说,这封信要比之前一封来得愉快——洛杉矶的天气很好,两人都感觉身心舒畅——而且尽管两封信都是以利奥波德优雅的字体写成,还是不难想象伯莎更加平静的声音,决定了后一封信的措辞内容。无论如何这封信也和往常一样,由父母二人共同署名,同时也包含了始终无果的请求:“告诉路抽空也给我们写几句话吧。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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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69 这里部分是成年儿子的标准行为——或者无论如何,是成年犹太儿子的标准行为,一种可以理解的愿望,即切断与捆绑式的母系关怀之间的联系——但部分也是康个人的行为。在通信方面,他一直都很糟糕。几年以后,当他的一个情人抱怨他给她写信太少的时候,他回答说:“我从没给别人写过像给你这么多的信。到现在我已经一年多没给我父母写过信了,我没找过什么借口,所以我也不会为此找理由。”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个缺点,却对此无能为力,或者至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其他事情对他来说更重要。其他事情占据了他的注意力以及时间。当他离某些人很近的时候,他可以表现出爱与亲密,但他不善于保持远距离的联系,尤其是这种联系需要涉及实质性努力的时候。也许他在与自己原生家庭关系的保持上格外疏远,恰恰因为他们是那些无条件爱着他的人,所以他认为这理所当然,于是便不需要去争取,或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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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71 当然,他的弟弟认为这是个问题,于是在1945年4月寄来了一封值得注意的信。它写在奥斯卡的商务便笺上(抬头是“奥斯卡·康广告创意”,以及一个加利福尼亚斯托克顿美国银行大楼的回信地址),手写了整整4页,每个句子都包含奥斯卡运用自如、富于表现力的破折号与句点,如果不计较语法规则的话。这封信拥有一个有关康的性格,以及他与家庭关系的敏锐的心理学视角,因而是独一无二的。以下是它的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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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73 亲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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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75 我相信,就算我很多年没从你那里收到过一个字,你还是会偶尔想起我——好奇我过得怎么样——我在做什么,以及其他很多可以把我们的兄弟关系,和今昔过往联系在一起的“疑惑”。我当然也会这样——而如果通过其他渠道听说你的消息,我也会兴高采烈地去了解。我突然想到——距离上一次记得(你是我哥哥这件事),距离这个概念嵌入我大脑的记忆细胞之中,是多么遥远。我只能模糊地记起你的模样——你的大步流星——还有我们小时候那些不起眼的,但依旧很生动的细节——但它们闪过的速度太快,让我难以把握。但它们是见证——毋庸置疑。如果你要问——是什么让我现在写信给你——我没法确切地给你回答——就像是在陌生环境当中,动物听从了它的本能——不管那是什么——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靠近你的内心冲动——即使是在这短短的时间跨度——就我所知的这段时间里——我写这封信——+邮寄的时间——+你收到它——读到它,我确定我还是会有相同的感受,就像20年前一样。20年真的是一段够久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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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77 在你追求理想主义的实现的过程中,你把我所说的事情当成了背景——你把它摆得太次要了——我要说——你把血缘或亲属关系遮掩了起来,全力以赴讨外人欢心。你可能对自己稳步上升的前途更为热心,认为改变并不难发生——你迟早能够如愿甩掉自己身上的枷锁。这很有意思——既然我提到了——这难道不奇怪吗?如果把自己内心的感受转化成文字,你就会发现——一种难以忍受的渺小——一种太渺小,以至于简化成文字,解释给别人,会显得很愚蠢的感觉。只是不能那样做——没有人比你更善于用文字表达爱是什么——或者恨,或者描述疼痛——当你感受到它,这种感觉就是你的——我也如此——永远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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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79 坦白说,我并没有打算写这些话。我只是想表达对你杳无音信的惊讶。我可以很轻易地用多愁善感的诗句来表达我的感受——但你可能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先入为主,或者是要拉你回到过去的阴谋。我并没有真正重温过去的喜悦——除了那些我始终铭记的时刻(或者我应该说,是那些重要到无法忘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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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81 看看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吧。我,你的弟弟,已经40岁了——罗塞拉39岁——艾伦18——萝达12。我要指出的是,这份清单对于幸运女神来说并不算长(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一位仁慈的女士)。这些是我的成就。我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始终是次要的——只是因为我意识到,你不必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与自己分庭抗礼。一个人必须要拥有爱的极致快乐——父母的依偎所带来的无限温暖——在他获得成功的全部喜悦之前,一个人实际上必须要拥有的一定程度的亲缘关系。(我并不是说成功的喜悦是有限的。)我看不出在缺失了这种价值观的前提下,你的家庭与家人们如何能从你的爱与奉献中有所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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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83 看看苏·安,路,看着她不断长大,长大,长大,越来越高,越来越漂亮,亭亭玉立,然后突然间你家就多了位年轻女士,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然后你就会知道,我所说的成就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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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85 当然,你会建起第一堵会呼吸的墙,你会看着建筑在你的监督下慢慢成型,或者平面图成为现实——但这些事情并不会驻足太久,容你充分享受。即使是摩天大楼,也有达不到的高度。我们的事业也一样——但你会发现,在这一切都在前进的同时,你的家人们也没有停下脚步。你也会发现,苏·安不断成长的过程,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多大的成就——随后——当实在的事物显示出其真正的价值——你会突然伸出手,触碰到家族树的某一片枝叶——希望我说的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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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87 爱你, 奥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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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89 这封信非常少见地寄到了康位于旧晚报大厦的办公地址,而邮戳显示它是4月9日从加利福尼亚寄出的。因此它送达的时间,应该在4月12日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去世后不久。在全国、费城当地,以及康的家庭内部,总统的死讯都引发了强烈的哀悼:就连在当时只有5岁的苏·安,也注意到了她的父母有多难过。所以康可能并没有太注意到这封信。也可能是,在他已经被举国上下的悲恸软化的同时,这封信给他带来更多的却是情感上更大的痛苦。他没有留下任何回信的记录,没有对这封信做出任何回应,至少无人知情。但他显然觉得这封信很重要,因此始终保存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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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91 他没有回信的一个原因——或许也是这封信对他具有特殊意义的原因——是在写完这封信9个月后,奥斯卡去世了。康最小的同胞手足,在1945年的最后一天因心脏病猝然离世,年仅41岁。从38岁起,奥斯卡就出现了一些心绞痛的症状,而就在去世前一天,他一家人从斯托克顿乘火车前往洛杉矶时,他似乎有过一次轻微的心脏病发作。到达洛杉矶后,他去了急诊室,医生给他打了一针;然后他去了他父母家,并且确信警报已经解除。似乎没有一个家人特别为他感到担忧,因为没有人能想象到这样年轻的一个男人,在他的事业即将来到顶峰时会濒临死亡。他是个活跃而聪明的人,家人们说,就连康都认为,如果把兄弟两人进行比较,奥斯卡会是更聪明的那一个,如果他能更专心一点。“奥斯卡对很多闪闪发亮的东西感兴趣。”他的一个孙女在几十年后谈论起这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和康一样,他也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艺术天赋,而从母亲那里得到了音乐才能。“奥斯卡是个天生的音乐家,”他的儿子艾伦评价道,“他会作曲,还能演奏各种乐器——钢琴、萨克斯管、木琴、单簧管。他只用钢琴上的黑键弹奏,他喜欢那种声音。”康和奥斯卡都没有接受过钢琴训练,艾伦说,但“爸爸的手法不一样,他从不像路那样急促用力”。按照艾伦的说法,康自己“觉得我爸爸在各个方面都更聪明、娴熟,更有创造力。但他从未抵达任何顶点,因为他太渴望触碰生活的所有基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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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93 死神到来时,他毫无知觉。12月31日凌晨3点,罗塞拉·康被丈夫急促的呼吸声吵醒。他还把床弄湿了,不过在为此烦恼的当时,她仍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终于明白事情真的发生了之后,她紧紧抱住了他,直到他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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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95 康立刻飞往洛杉矶参加葬礼,当地所有的亲戚都到场了,除了正在海军服役的艾伦,他没法或没有离开部队。奥斯卡的女儿萝达当时只有13岁,他回想起伯伯的到场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当我父亲去世时——父亲和我很亲近——这对我来说非常可怕,”她说,“我的伯伯路来参加葬礼,他的身形像极了我的父亲——就像是他真的变成了我的父亲一样。”回忆起两人外表的相似性,萝达补充说:“他的身高、走路的方式、体型都和我爸爸一模一样:从宽阔的肩膀,到略细一些的腰。个头不高,但也没有很矮。而且他们都很强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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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97 萝达当然注意到了她伯伯脸上的伤疤,但“我从没觉得害怕。当你开始跟他说话,它就消失不见了”。但她意识到造成这些伤疤的经历“一定很严重,因为他的脸完全被毁掉了”。后来,她鼓起勇气向祖母询问了这件事。葬礼结束后,她和伯莎、利奥波德一起留在了洛杉矶,她的伯伯回到了东海岸,而她母亲则回到了斯托克顿,找了一份全职工作。萝达和祖父母一起过了两年,从1946年到大约1948年,而和伯莎进行的这场有关路脸上伤疤的谈话,大致就发生在这段时间内,在1946年年底或1947年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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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4299 “我很清楚,但我从没真正跟她谈到过,”萝达说起路童年时的那场事故,“我对它很好奇,然后我就问了她。我们经常会闲聊,在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爷爷并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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