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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的感受并不强烈。你可以用几个小时走遍整个校园,同时很快便能够感觉到各个部分——教学楼、图书馆翼楼、男生和女生宿舍、教职工办公室以及住宅,更不用说遍布整个区域的各种功能区——是如何以一种心理地图的方式相互关联。这里不太可能让人完全迷失方向,而且总会有一些地方给人惊喜。在绕过拐角之前,你不知道前方的道路是一组台阶,还是一条桥梁式通道。走进一条地下通道,沿着它阴暗的路线前行,你不知道它会将你带向何处,尽管你知道它一定会把你带向某个地方。庭院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它有多个出口,其中一些既细又长,仿佛邀请你从建筑之间强行挤过。一组同心的地面拱门,将你的视线引向充满光亮的远处,但是除非到达那里,否则你便无法看清。建筑群落另有故事,只是需要移步另一侧才可看清。但这些永远不会令人不安,或是以任何方式造成恐慌。相反,它会给你一种愉悦的感觉,送你踏上一段流浪的旅程,并且总能保证以欢乐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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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一座自我标榜的校园。它的设计中既有幽默感,也不乏宏伟壮观,而有时宏伟的规模中也不乏诙谐。比如男生宿舍墙壁上方巨大的混凝土门楣,每个门楣都横跨一个巨大的砖圆柱体,这个砖圆柱体支撑着内部楼梯,以及两侧的两面凹形砖墙。这个同样呈微笑状的门楣,安放在一对细长的拱形下面,形状和它在校园里其他地方相对较小的“表亲”一样,但是它在这里过长过大,简直就像是克拉斯·欧登伯格[1]的玩笑。然而,尽管具有明显的幽默感,但它仍然是优雅而宁静的,它既是一个玩笑,又并非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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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面墙壁上,稍微凹陷的砖面上的配对拱形中,可以找到幅度更大的笑容。这里,对开的拱形互为镜像——一面向上拱起,另一面则朝向下方。它们之间的空间呈沙漏形,两个拱形的底部都有一条像顶部一样的曲线。但是,由于这些拱形所在的墙壁本身是弧形的,整个设计便有了另一个层次的波澜,曲线有了另一个维度。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曲度几乎完全隐匿:你可以感觉到每一个拱形都是凹陷的,但无法看到全部的效果。但是如果你进入楼梯间,从黑暗的内部看这部分设计,内部充盈的光线会突出,而不令拱形轮廓扁平化,你会发现这个三维弯曲的形状与一张露齿而笑的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仿佛一个技巧娴熟的孩子雕刻出来的南瓜灯。这是个令人愉快的玩笑——此处几乎是一个双关,因为它是利用笑脸让你忍俊不禁——但这同样是一处美丽而严肃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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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进入校园时,男生宿舍就在左边。只有男生宿舍有这些咧嘴笑的拱形,同样,也只有男生宿舍有高高的、没有窗户的圆柱形楼梯井。而在位于主要教学楼后面的女生宿舍里,设计更宽阔、更低矮,也更圆润。弯曲的围墙下面有干涸的沟壑,将建筑物与相邻的人行道隔开,在拱形的门口,守卫人员守在一张桌子旁,标志入口所在。女生们似乎被赋予了一座城堡里的少女的角色,而男生们则更像是勇敢的骑士,拥有象征着生殖崇拜的楼梯井,以及南瓜灯式的开口。无论这是否说明了康对性别的看法,是否只是他设计中的另一个暗示性游戏,这都不是一个偶然的访客能够回答的。两组宿舍的简朴和吸引力是等同的,它们都以地面上的扶壁为特色,模拟了中世纪城堡的外观,而且似乎需要有水流在砖墙的脚下周旋。它们作为居住空间,差异可能没那么大。但女学生宿舍,尤其是从中央教室侧边的大窗户上可以瞥见的部分,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一种难以接近的意味,这使它们看起来像是脱胎于某个古老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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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翼楼是校园的中心,你很可能会发现,自己一再被它所吸引。一面长、直、细的楔形砖墙,刺穿了由巨大矩形开口及其拱顶所创造的规整的间隔区,这座建筑既是令人喜爱的背阴处,也是被过滤的光线的荣幸接收者。如果你从邻近的维克拉姆·萨拉巴伊图书馆走向它(其倾斜的入口和光线充足的砖砌阅览室又是对图拉真市场的另一番呼应),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教室的主要楼层,位于地面之上一层。在这里,走廊上升到两倍高度,开口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其中有一张混凝土长凳,以防止你从敞开的窗户跌落。尽管既长又高,但走廊却非常匀称,砖墙足够贴近,让你感觉到被拥抱,而非窒息。混凝土天花板也足够高,让你感受到宏伟与惬意。你可以看到光从孔道的尽头照进来,也可以看到沿途的孔洞,但是你可以从相对的黑暗中获得享受,因为在这种氛围中,深沉的阴影往往是朋友,而非仇敌。经过侧面的大开口时,你不仅会注意到它们呈现的迷人景色(一边是附近的女生宿舍,另一边是广场对面的教职工宿舍),同时还可以享受到从外面吹来的凉爽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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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走廊往下走,你会被尽头的光吸引,走近时你会看到,这里的光线主要来自一扇巨大的圆形窗户,它高高地挂在远处的墙上,以及许多扇方形的小窗户,它们簇拥在尾端房间的下角。在你身后远处,中央走廊的另一个终点,有一个类似的房间作为出口大厅,它的方形窗户被改造成了门;但在这一端,除了你走进来的门,小房间再无其他出口。这里只是休息和沉思的地方,并没有明显的功能。长凳被安放在每一层楼角落互相毗连的窗口,这样你便可以背对一端的窗户而坐,同时向另外一边的窗外眺望;同时,在你前面,一面位于内部的砖墙穿过3层楼,上面还带有不同形状的窗户,一直延伸到建筑物的顶部。当阳光穿过外壁高高的圆形开口时,它会在砖墙和石制地板上不断变化形状,使人想起康对于华莱士·史蒂文斯一再重复的错误引用:“你的建筑拥有怎样的一片太阳?”(他还进行了有名的进一步创作:“仿佛直到撞上了建筑,太阳才知道自己大小几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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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厌倦了这非凡的内部景观,你随时可以从下面的窗户往外眺望,看到高大的、庄严的方形水塔,它距离校园的其他地方有一定距离。靠近扶手的位置,你可以瞥见坐在下面草地上的一群学生。他们谈话所带来的轻微杂音,可能会传到你所在的这座僻静的屋内,但却无法改变这里作为一处沉默、宁静的冥想空间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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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学院的后面走,穿过宿舍、操场,走过小路和一些漂亮的花园,在校园的一角,路易斯·康留下了自己的个人标记。这些样板拱,是他创造并留下的手工建筑,用来向工人们展示如何铺砖、抹灰浆,以及如何抹除砖块的棱角,使它们更紧密地接合在一起。“他想要薄的接合。”多西说。而与此相反,勒·柯布西耶却希望工人们在砖块之间涂抹上厚厚的泥浆。事实上,如果看到城市博物馆的砖砌方式,你会发现它看起来比印度管理学院的墙壁要粗糙和凌乱许多。但另一方面,勒·柯布西耶的风格本身便更偏向于粗糙的表现:他的混凝土看上去更像是处在工业过程之中的东西——仿佛仍处在潮湿的状态,像是在水泥搅拌机里的样子——而康的混凝土则非常光滑、精致,是一件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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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创造的样本中,混凝土门楣及其上翻的尖端,以及砖拱本身的图案都清晰可见。它们就像一个有实物的签名,让人想起保存在萨尔克研究中心地下室墙上的展现形状和接合处的快速草图:一个表明他在场的迹象,始终挥之不去,证明了他亲手所做的工作。而这里,在这座管理学院校园的背部,你可以看到这些痕迹息止安所,周围只有鸟鸣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当园丁为植物浇水,喷水软管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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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广场的一根柱子上贴着一个标志,用印地语和英语宣布这个空间被正式命名为“路易斯·康广场”。这是一种比明确的纪念碑更让人为之动容的纪念。实际上,这座中央庭院尽管很开阔,有时却会让你觉得这是康的设计中功能性较为匮乏的一部分。在阳光过于灿烂的日子,它巨大的长度与宽度使其积累了太多的热量,而使人无法穿行。即便是永动机一般的印度狗,也只能躺在斑驳的阴影里,贴着铺路石给自己降温。人们在广场周围走动时,大多会围绕着建筑,或是选择走进地下通道。他们会绕路而行,而不是接受阳光直射。在阴雨天里,情况甚至更糟,季风送来的充沛降水使得矩形的草木空间变得泥泞不堪;然后所有的人,包括狗,都必须在走廊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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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当一个人远眺或是俯瞰这座广场时,这个伟大的空间所创造的景观是宏伟的。倘若没有这些景观,你可能无法联想起罗马广场或是奥斯蒂亚·安提卡。然而,这座广场的实用性是匮乏的,因为人们如果无法从容地从中间穿过,那么它便不具有公共功能,而只是带给人们一种广阔而空旷的感觉。无论它所带来的视觉效果有多么伟大,这里总有一些缺憾,一种直觉便可感受到的不足。康本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为直到他在艾哈迈达巴德的最后一天,他还在修正这一区域的设计。他为这座广场的最终草图——一张粗糙的、想法丰富的画,依旧用炭笔在黄色描图纸上完成——标注的日期是1974年3月15日。也许,如果他能活着,他最终就可以想出办法,来填补这里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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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一定程度上对印度管理学院的建筑造成了破坏。湿气渗入了抹除边角的砖块,也锈蚀了建筑内部的钢筋。混凝土墙板和天花板出现了裂缝,有一些很大,参差不齐。发生在2001年的一场地震,使得圆柱形楼梯井上方的混凝土盖严重开裂,加上大范围的其他损坏,花费了多年时间才得以修复。铺设在中央广场上的砖块有一半已经断裂,正在等待新砖接替它们的位置,四处的墙壁也因为强烈的酸雨与酷热的交替而越发粗糙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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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地方给人带来的基本感觉并没有被破坏。并不只是因为这座建筑被建造得像一座废墟,时间带来的破坏没有使它变得太过难看。这也许可以成为一部分理由,但绝不是全部的原因。校园本身依旧是一处宜人的场所,它的建筑、拱门、阴影和光线是永无止境的快乐源泉,最后离开之前你总要犹豫万分,因为似乎还有很多东西亟待探索。走进这座校园,你会感觉到,康终于建造了他20世纪50年代帮助制定费城中心规划时所设想的城市。这是一座步行之城,安宁、静谧,但不乏趣味。在那里,你被一些足够高但又不太高的老式砖房包围,蜿蜒的小径,隐秘的庭院,小巷和隧道的隐蔽出口,让人们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聚集在一起。康永远也没能在费城建立自己的步行城,那些反对他的人认为他是自我的、乌托邦的,故意要逃避事物本来的样子。但你在印度管理学院感受到的,恰恰是自我的反面。可以说是一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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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种奉献。”多西这样看待管理学院的建筑之间的形态,以及大规模建筑创造有机的、人性的空间的方式,“你看,人必须谦虚,康就非常谦虚。他是个很害羞的人。当你尊敬某些事物的时候,你会想给它一些距离。”然而,他似乎也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骄傲。“他说:‘这也许是我建的最好的一座校园。’”多西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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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感,可能和这个项目在康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有关。他已经到了某个年纪,抵达了职业生涯的某个阶段,而此时这个项目来到了他的案头——它体积庞大,步调缓慢——给足他时间思考。“12年:反思的时间,”多西说,“所以当你看到路在62岁或61岁的时候来到这里,然后又过了12年,你几乎可以想象他的精神状态——寻找自己在生活中所做的事。在印度,60岁意味着人已迟暮。你知道你该奉献,而不是去觊觎了。”对于康来说,时常的离别与归来可能强调了这种感受。“你来到这里,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完成工作。你思考时间,思考为什么花了这么多时间,又为什么想来这里。如果你没有思考时间,”多西总结,“你就不会想到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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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克拉斯·欧登柏格(Claes Oldenburg,1929— ),瑞典公共艺术大师,作品常以比例失调的日常用品传达出诙谐幽默的艺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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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美国著名现代诗人,康所误引的这一诗句出自他的《美之崇拜的建筑》(Architecture for the Adoration of Beauty),原句为“我们怎样才能凿开太阳/劈成砖块/建造一座血色的宫殿?”(How shall we hew the sun/Split it and make blocks/To build a ruddy palace?),而路则引用成了“What slice of the sun does your building h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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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康传 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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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英国历史。我喜欢某种程度的血腥——你知道,它是非常血腥的——但有些东西因此产生……我有一套八卷本的英国历史,但我只读第一卷,只读第一章,因为每次读它的时候,我都读到了新的东西。原因在于,我真正感兴趣的是第零卷。而且也许,等我真正读懂它之后,我会发现我感兴趣的,是第负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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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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