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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易斯·康的情况中,还有其他因素加速了这种分离。他周围的人,越发习惯于将他保护起来,避免有损其名誉的宣传报道。他们觉得,他的秘密尽管已经广为人知,却仍是他的私事,而这种保护欲在他辞世之后变得更加强烈。康也许让自己的办公室运行得像是一间艺术家的工作室,但建筑毕竟不是绘画或雕塑,无论在公众看来还是究其本质都是如此。它是一种“需要高深学识的职业”,类似于医学或是法学。它有自己的标准——除行为与伦理外,教育与资质亦涵盖其中——而且它也有自己的监管机构,负责进行维护。按照易卜生讽刺的说法,建筑师是“社会的栋梁”,而且即便他们的私生活一团乱麻(从博罗米尼[1]开始便是如此),他们对外的形象也应该是庄重而务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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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的行为,包括由于长期的婚外恋情而产生的非婚子女,并不符合传统的专业形象。就对他私生活了解的程度而言,他的同事们即便不感觉尴尬,也会产生些许不安,而且在40年之后,他们想要把这些故事藏到地毯下面的渴望也一点都没有减弱。“不是藏在地毯下,倒也不是说当作不存在。”理查德·索尔·沃尔曼申辩说,但他仍然觉得将康的怪异行径暴露在公众面前是不恰当的。他指出,当时的费城“仍是一个清教徒式的社会”,而且尽管“我们都知道,路的生活方式很奇怪”,但大家仍然认为他需要并值得他们的保护。“作为犹太人,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教书,他面临着一场战斗。”沃尔曼认为,任何批评甚至是揭露他个人生活的暗示,都是在给那些同行当中的反犹分子提供弹药,他列举的人包括G.霍姆斯·珀金斯,以及艾德蒙·培根。但培根反对康,真的是因为康是犹太人吗?“因为他是个犹太人,”沃尔曼坚持说,“还因为他讲真话。培根不想要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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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尽管作为他身为建筑师最明显的特点之一,康本人对真实有着明显的忠诚,但这一点仍然有被他的私生活玷污的风险。和许多人一样,杰克·麦卡利斯特称赞康“总是在寻找事物潜藏的根本的真实”。然而,麦卡利斯特也不得不承认,这并不适用于他的个人生活。“他的行为在社会上是完全不可能被接受的,所以他才需要进行掩盖。”杰克提出了这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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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姆苏·维尔士的说辞要更有力一些:“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他受自己的阳具干扰。他在性方面一定有些问题——一种基于阳具的心理问题。”这位对康的有人情味和强有力的国会大厦建筑十分崇拜的建筑师如是说。对于维尔士来说,一个有婚外情、有缺陷的男人,和一位为孟加拉国送来他们新建立的民主制度的核心场所的、慷慨的建筑师,是两个很容易分开的角色。“他和女人之间的不正当关系与他的创造力无关。”维尔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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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观设计师洛伊丝·谢尔·杜宾轻松地回应了这个观点,她总结说:“他的私生活就像是一种附属物。”她似乎觉得,工作是康唯一真正看重的东西。不过,杜宾还是在他的公众角色和私人生活之间建立起了联系,她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强壮的、感性的男人,而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并不是一个干瘪的苦行僧。”这不仅是他作为同事、老师、朋友的魅力所在,也是他的建筑作品可以如此诱人的根本原因。杜宾强调他的想象力对学生有多么强烈的吸引力,尤其是在50年代的灰色背景和费城这座城市的约束之下。“在那样一个紧张的时刻和拘谨的校园里,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建筑学院。”她回忆说,“为什么呢?因为路·康,人们从各种地方来到这里,同他一起工作。因为这里是最重要、最活跃的地方。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边界。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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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自由,当然,就会导致问题。“欲望是不负责任的,”康自己评论说,“你没办法说欲望是一种纯洁的感受。它有自己的纯洁,但它制造出的东西,却可能包含大量的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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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危险,但他并没有与它断绝关系。而在这一方面,如果用词无误,欲望——激励着所有创造与攫取的原始冲动,对于康的想象力至关重要。它支配了他的理智,不仅影响了他如何生活,也引导了他的建筑实践之路。“我不相信美可以故意为之,”他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道,“美是由意志演化而来的,这种意志可能于远古之时有了最初的表达。比较帕埃斯图姆和帕特农神庙。古老的帕埃斯图姆是起源。在那个时候,墙体分开,柱子产生,韵律进入了建筑当中。人们觉得帕特农神庙更美,但我还是以帕埃斯图姆为美。它呈现了一个起源,包含了随它而来、可能出现的所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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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一种永恒的惊奇感——或者是论证这一点,如康所做,一座伟大的建筑“必须以不可测量之物为起源,在设计的过程中要贯穿可测量的方法,但最终要成就不可测量的结尾”——便是不断诉诸激发欲望的冲动。一个人必须不断对自己的感受、反应作出回应:这就是我真正想要做的吗?需要改变这个或那个元素,来完成我的设想吗?这个意外的因素如何,我可以利用它,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回到我最初的想法吗?对于康来说,这一切历程都与起源有关。而在起源之时,所有欲望都在以最强的烈度燃烧。康的欲望便是回到那里,不断往复。这也许是他最突出的特点,无论是作为一位建筑师,还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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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这二者可能是不可分割的。既把他当作情人又把他当成同事的安·婷,觉得他“真的在为工作而活”,但也“用工作表达他的生活”。在他去世将近20年后,对着一台摄像机,她沉思着说:“我想他真的是和无意识、和创造性原则有所联系,而这些通常被看作是女性的特质……仿佛你对时空的一切进程敞开了心扉,随后便可以发现秩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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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路的女儿在谈到她的父亲时,也提出了同样的想法。他“坚信原则,这一点在他的工作和个人生活中同样适用。这听起来似乎很奇怪,因为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非常不合传统的人,他建造了伟大的建筑,但是却没有很好地处理他的个人生活。但是,他有一种哲学,根据这种哲学,一切都会以最适当的方式安排自己,如果一个人让它们如此,它们就会如此发生”。阿莉克斯·婷并不是说他没有付出努力,或是没有艺术上的企图——“他并没有让建筑随心所欲”——但她觉得他的主要关注,在于各种元素如何聚集在一起,产生正确的形式。“相反,如果一个人试图将一些部件组合在一起,而它们并不合适,”她继续说,“那便是形式的错误表达。他在个人生活中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是说,如果元素——境遇、人和感觉——是对的,它们就会合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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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克斯承认,出现在某人的方程式当中,对于其他“元素”而言并不容易,但她不确定是否该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到康的身上。“我想你应该看看和他在一起的女人们的性格(我说的是他那些重要的关系)——她们都是非常坚强的女人,很好的人。”她总结说,“他总是野心勃勃,但这无关权力。他只想去创造。你可以说他利用人们,但他也尊重他们。”即便女人和孩子有时会愤怒——阿莉克斯也承认这一点——但那从来都不是痛苦或报复性的愤怒。“他是个充满爱的人。”她说起康,呼应着其他两个孩子(还不只是孩子们)对他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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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很多爱,他爱每一个人。”当纳撒尼尔来到孟加拉国寻找他去世多年的父亲时,萨姆苏·维尔士告诉这位电影拍摄者。维尔士强调了国会大厦——“他最大的一个项目,在世界上最穷的一个国家”——本身就是博爱的标志。“有时候,当你爱每个人,你会看不到最亲密的那些。”他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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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爱并不是唯一进入康的作品中的人类表达。康的作品所意识到的,以及它从路对于他自身的身体层面的感知所得到的,是我们乃穿梭于空间中的身体,强烈地感知着我们作为个体和空间的关系。你可能会说,路易斯·康会比其他人更加发自内心地栖居于自身,而且也许正是这一点给了他特殊的方式,让他可以知晓建筑对人的身体——在休息时,尤其在运动时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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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运动——是我们梦境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1961年时写道,“我不知道有什么人不曾梦见过自己在空间中飞行(你得稍微动一下你的胳膊),那种速度无与伦比——或者是不可思议的游动,丝毫不费力。由此出发,我感觉组建一种积极的运动结构——我喜欢称之为‘高架桥建筑’,它将各种层面的运动纳入考虑,再将它们分解为不产生阻碍的建筑特征——的这一过程是自由的……所以,它是‘运动’之结构。”对康而言,这种对运动的强调,必然意味着提供中止与休息之处;而这不管对于拥有如动脉般的街道和令交通暂停的中转区的城市,还是拥有走道与供冥想使用的静僻的空间的修道院来说,都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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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进入一座由他设计的建筑时,这种身体正在运动的意识会油然而生。当你走进大楼,发现一个你从外部无法想象的空间时,它产生了。当你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一个,从一层楼移动到另一层,遇到来自新的光线、形状和质感的诱惑,它产生了。这种意识最为强烈的时候,是当你感觉自己被温柔地包围或托起,或是被宏伟加冕时——所有这一切,发生于富于重量感的建筑之中,它巨大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对人小小的身体进行恐吓,而是为了提供保护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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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份针对康本人的引人入胜的描述中,文森特·斯考利强调了他的身体特征与他所设计的建筑之间的联系。“有关路的另一件事,是一个人可以立刻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活力,以及对生活的热爱。”斯考利评价道,“他有一种身体上的慷慨,散发着生命的活力。他是个摔跤手,你知道——一个肌肉发达的人,走路脚下生风。他的手很大,很厚实,很有力。他散发出一种力量感。”斯考利知道有一个女人曾在纽黑文发现了康,然后在街上跟着他,因为“他看上去如此有生气,如此古怪,如此活跃,和大多数死气沉沉的事物和人相比,是那么富于生命力”。斯考利坚持认为,这种特质和他的作品密切相关:“路拥有生命力,并将其投入到了建筑里。这是他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去让人们理解艺术——物理艺术——是属于身体的;它们在身体中被体验,进而扩展到诸多层面。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爱看那些写路的文章,它们全都是理性的、哲学的、社会学的……他是身体的,他拥有对形式的身体性感知,正是这一点,让他成为了一位伟大的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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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张康的旧照片,拍摄于1936年的暑假,地点是卡托纳的布鲁克伍德劳动学院。它所表现的,正是斯考利描述的那种男人。在照片里,康背对我们而立,身穿老式的射箭装备,用巨大的弓箭瞄准了他的左边。紧身衣紧贴着他狭窄的臀部和纤细的腰部,躯干周围露出的部分显示出他强壮背部与宽阔肩膀上绷紧的肌肉。康当时35岁,头发尚未变灰,同时散发着如动物般的活力,以及非常年轻之人对待运动的那般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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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稍稍偏向左侧,人们可以看到侧脸,认出他是康。但要么是由于照片的拍摄有一定的距离,要么是因为他的左臂肌肉过于发达,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他脸上的伤疤几乎消失了。从这方面来看,这有点像他在1928年至1929年期间在欧洲“壮游”时完成的自画像,那是一幅优雅的肖像,上面的他只露出半张脸,身穿晚礼服,抽着烟斗,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完全看不到脸上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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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许忽略了它们,但在一些人眼中,这些伤疤是决定性的。“我认为在他的建筑中,有很多与他的个人生活有关的东西。”杰克·麦卡利斯特说,“其中一个就是材料的不完美。”对于麦卡利斯特来说,康十分热衷的那些建筑历程展现了事物建成的过程——坑坑洼洼的混凝土、模具压制而成的钢材——都和他的伤疤直接相关。而即便是那些对于这种简单化的论证并不热衷的同事,也将路的伤疤列为他道路上的障碍之一。“路有很多东西需要克服,”理查德·沃尔曼指出,“他的嗓音很糟糕,脸上有疤,个子矮小,家境贫困,还不会开车。我认为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事,而并非是有意去克服这些东西。我并不是一个精神病学家——我不知道在他们看来会怎样——但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解释。”沃尔曼指的是他和女人之间的瓜葛,但他也认为,这同样适用于他的建筑生涯。“他一直在克服自己的不安全感——从他贫困的家境,从与人群格格不入。安逸不是你的朋友。”沃尔曼强调,“你的朋友是通过克服那些而学到的东西。路一直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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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撒尼尔·康也想象了一场战斗,但是是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对他来说,康全部的生活与工作方式与亚瑟王有几分相似。他也提到了他父亲的伤疤,认为那是他骑士气概的组成部分:“他身上有一些战士的风范,绝对有。”而这让他和建筑世界的惯例交战,更不用说一般性的惯例,而这也影响了康在其他方面的容貌。纳撒尼尔把他想象成是一个斗牛士,在马路上迅猛穿行,挑逗着车辆,把大衣像斗篷般披在肩上,并为自己的样子得意扬扬。“就连穿衣服也是这样:他会精心打扮。”纳撒尼尔说,“他对自己的衣着很骄傲,他有非常好的鞋子。他喜欢黑色的翼尖鞋,他还有一双漂亮的棕色鞋——科尔多瓦皮的,我想。这是一种角色扮演。他穿上一身建筑师的行头,和世界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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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克斯·婷(和她的姐姐一样,她几乎没有意识到父亲的伤疤,并且总是觉得他很“英俊”)也注意到了他精致的穿着。“他必须找到完美的东西,并不满于‘次好’。”她指出,“他的衣服是精心挑选的,每当我听说人们评论他的裤子松松垮垮、领带歪歪扭扭,我都会觉得很可笑。他的领带会扭曲,是因为它是手工的,而他的裤子是特别定制的。他总是穿着颜色微妙、质地优良的衣服,上面有特殊的纹理,而且他只穿黑袜子。他对于自己要穿什么总有一种很明确的感觉,一种品位。我想人们总是把他当成某种角色,可以画进讽刺漫画里的那种,但我从不这么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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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麦卡利斯特可能就是她所指的那种人。“他身上有一种农民的气质,”杰克说,“他会坐下来说水煮土豆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并且可以真正享受简单的事物。我是说,路其实并不喜欢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很复杂,在个人的生活方式层面。而在某种程度上,”他承认,“那是一种谦逊。”但麦卡利斯特也指出,将康看成是一个谦卑的人不合适,他认为他身上拥有的是一种“农民式的魅力”,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谦逊。“我根本不觉得路是个谦卑的人。”杰克坚持说,“我甚至不觉得这样说是一种不敬,我想他知道自己十分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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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千真万确,从很早的时候他便清楚这一点,至少对他的艺术天赋而言如此。5岁时,从欧洲乘船来到美国,他便骄傲于船长喜欢自己的画作并用宝贵的橘子与之相换。在这场交易当中,康并不觉得有任何怜悯的成分。而对于自己在家中,尤其是从他“高贵”“无私”的母亲那里获得的待遇,他的想法也同样如此。有限的家庭资源都集中在他身上这一事实——他妈妈总是陪伴他、支持他,甚至以牺牲其他孩子为代价——也被他看作是显而易见的才华使然。一个局外之人或许会想到,伯莎的动机,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于对这个面容被损毁、在某种程度上病恹恹的孩子的内疚和过分保护。但似乎她对他的保护,还包括使他免于对她的态度产生任何怀疑。在其他人看到怜悯的地方,他却看到了欣赏与钦佩。“我母亲对我是绝对信任的。”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曾如此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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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一点,在其他方面也对他产生了影响。怜悯并不存在于他的词典当中。他不会把自己看作是怜悯的接受者,也没有能力——或者需要,或者愿望——感受别人的。他可以富有同理心,尤其是在孟加拉国和印度的时候,他也可以表现出慈爱、温暖、恳切与友善,无论是对爱人、孩子,还是对同事朋友。但一旦他的欲望与他人产生了冲突,他内在的无情,会使他将自己的选择视为解决问题的唯一可能。怜悯并没有介入其中,因为怜悯可能会阻止他,而他最需要的却是不断向前——或是不断开始,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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