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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或少年时代的卡夫卡,由于家庭环境的特殊性,他与生存的社会性之间过早地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裂隙。换句话说,假如他有一个非常温和的父亲的话,可能这个作家就会消失。这也涉及我最后讲的问题,就是卡夫卡之所以成为卡夫卡,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挥之不去的失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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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不失败的话,这个人永远不能成为王家新刚才讲的那个“先知”,不会写出好东西的。所以一般的普通人不要羡慕那些大作家、大音乐家、大艺术家。你应该想,好在我不是他们,这些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因为失败,他们窥探了这个世界一般人无法窥探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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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卡夫卡之前,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位大师不约而同地都对这样的问题进行了非常深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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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很多人都说,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根本不是写什么婚外恋,他写的就是绝望,就是空虚,就是上帝死了以后,上帝作为原来可以阻挡你的烦恼、绝望和虚无的墙被突然拆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法律制度、科学,是这样一些新玩意儿。用这样的东西取代上帝的时候,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态度是一致的。他们质疑现代,当然他们也不会简单地将自己交托给上帝。这里面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怎么办?托尔斯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却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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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俄罗斯文学教授去外地出差,临行之前给我打电话,说:我的下堂课要讲陀思妥耶夫斯基,听说你也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专家,你去替我上一次课。其实我就是了解一点皮毛,根本谈不上什么专家。我当时冒失地答应了。我说:好,我代你去上一次课,反正都是中文系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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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上课之前,我就要先看一看他的小说,因为人名都记不全了,上课怎么讲呢?就把他的《罪与罚》拿出来,放在我的写字台上。我一边吃晚饭一边看,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什么油漆匠、寡妇、高利贷者等都要弄清楚。但我在边吃饭边看的时候,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去的,完全不知道了。就把饭放在一边在那儿读书,等我把书读完,已经是第二天早上6点钟了,饭就吃了一点点,全凉了。为什么我会在那样一个晚上突然被这样一部小说抓住,根本放不开?当然不光是因为他写得好,像读金庸那样,永远被下一个悬念而吸引,不是的。我没有想到要放弃,根本就无意识。因为在当时我个人的精神上遇到了很大的问题,而且我认为这个问题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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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看了《罪与罚》以后,看着看着就发现,这本书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门为我写的。作家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在书中使用了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才懂得的密码。我这么说是严肃的,文学本来就是一种秘传的经验。所以,我非常理解卡夫卡说的,为什么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以后会有那么多的感受。他会觉得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跟我一样,他的情感、方式,他遇到苦难的心理结构跟我完全一样。《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是这样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认为世界由成人世界和儿童世界两个部分构成。成人世界是没有希望的,为什么?因为成人就是上帝。因为你们都成人了,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回事,你们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而孩子们还生活在伊甸园里面,他们还是受到引诱前的亚当和夏娃,还没有吃那个果子。那么这些大人通过社会的法律,通过社会的教育,要把这些小孩从那样一个非常纯朴的状况之下,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成人,是不是有点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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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里面做了非常多的辩证思考。比如他小说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代表着人类美好理想的小孩,就是阿辽莎。卡拉马佐夫家里充满了罪恶,他们家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有严重的精神危机,正面的形象就是这个阿辽莎。这个小说里面还有一个佐西马长老,代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一部分思想。他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涉及父辈和孩子之间关系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成人,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自己就是上帝。上帝是什么?卡夫卡说,我们为什么那么肮脏,那么糟糕,那么容易欺骗?因为上帝在造我们的时候,他预先就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我们和上帝是没有区别的。倒是那些还没有开化的,还无法无天的小孩子,他们能透露这个世界非常美好的东西,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当然也是卡夫卡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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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通过复调对话,气势磅礴地直接告诉读者,非常雄辩。卡夫卡没有采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种方式,他采取的是寓言的方式,一般人很难接受。还有一个人,就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家,他在心理学方面的发现后来被拉康、被很多研究文学的学者所用。在弗洛伊德看来,孩子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他们不太善于使用智慧,也不去分辨是非善恶,什么事都敢做,没有烦恼。大人要对他们进行规训,要不断地训练他们,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样的一个规训过程,当然是一个异化过程。就是孩子脱离自身变成非我,他在学习,他在学习别人的东西,游离了孩子的特质,变成了另外的成人。当然卡夫卡在这方面也涉及了。关于父与子的这个部分就暂且说到这儿。卡夫卡怎么通过孩子和成人世界,通过一个家庭,通过父子紧张关系,去描述社会中他的这种绝望,这种机制、话语、国家机器对人的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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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家庭关系这一内核放大到整个社会,那么社会这个庞大的机器在运转过程中想必会变得更为精细而复杂。有许许多多的齿轮在帮助这台机器维持运转,任何一个微小的齿轮发生卡顿,都会给如同尘芥的个体带来不适、痛苦、眩晕和悖谬感。用海德格尔的比喻来说,那是一种关门夹住手指时所产生的非理性情绪。卡夫卡在说自己运气不好的时候,指出了一个我们习焉不察的事实,那就是,对于运气好的人来说,他们在一生中,从未或极少被门夹住手,因此不必时常面对自己的非理性情绪,也无须对生活本身进行沉思或质疑。至少在卡夫卡看来,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他们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大众。而他对于这样的人,心情矛盾而复杂。为什么对别人来说并不构成问题的小小障碍,却会将我击得粉碎?卡夫卡时常这样自问道。只有当一个人被社会这个转轮甩出来的时候,他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只有当一个人经历失败,只能以痛苦和孤绝感为食料的时候,才会理解这个世界向我们呈现的荒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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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问题涉及卡夫卡的寓言世界,我称之为“沉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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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刚才说,我们被惩罚,不仅是因为我们无罪,还因为我们无知?我们对这个社会确实无知,因为你不了解这个法律、规则或社会话语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这对卡夫卡来说,同样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就是世界、真理、上帝,所有你需要认识的核心,全都对你保持沉默,它不说话。举一个卡夫卡小说里面最著名的寓言,就是在法院面前,来自他的长篇小说《审判》里面的一小段。简短地说一下,他是通过一个神父之口说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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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有一个乡下人从大老远的地方来到法院要打官司。当他来到法院门口的时候,看到法院门口有一个看门人。他就和看门人说:我要进去打官司。看门人说:你不能进去。他说:我要打官司,要进法院。看门人就说:我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和许可允许你进去。他说:那我怎么办啊?看门人说:你等着。这个人就站在法院门口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他没有办法进去。这个看门人说,我并不是唯一的看门人,里面还有很多的看门人,你即使过了我这关,后面的无数关可能也过不去,所以我劝你打消去法院的念头。那个人说:不行,我要进法院。看门人说:你等着,等到什么时候有命令允许你进去,我会通知你进去的。这个人就等着,第二天又来了,第三天又来了,永远没有得到同意他进去的许可。最后看门人和他也混熟了。他从家乡带了一点土特产,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来贿赂看门人。看门人照单全收,而且在收礼物的时候说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说:我收你的礼物,并不意味着我会帮你的忙。我为什么要收你的礼物呢?无非是想告诉你,你为进法院所应使用的计策,你都已经使用过了,我不让你留下遗憾。你看,你贿赂我了,我就收下来。如果我不收,你好像会觉得,是不是我礼物没送到家。现在告诉你,我收下了,你不要抱什么希望,还是回去吧。从这个看门人的语调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对法院或世界的秘密还是知道一点的,这个人身上也有上帝的气息。他竟然违规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些秘密,可乡下人还是不相信,还是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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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看门人同情他,给他拿了一个小板凳,让他坐在那儿。这个和韦克菲尔德的故事有很多地方相像。韦克菲尔德住在一个旅馆里面,他不愿意回家,拖了二十年。这个人为了进法院的门等了一辈子,最后他的胡子、头发全白了,苍老不堪,最终还是没能进入法院。这个人也不是傻子,他坐在这个地方也在思考一些重大的问题,他思考了什么问题呢?看门人看他快要死了,就剩一口气,马上要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了。看门人很同情地看着他,他招招手,叫看门人过来,他说: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你。看门人说:什么问题?他说:很多人都千方百计地要进入法院,每个人都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法院的面前。但是很奇怪,我在这个门口坐了一辈子,怎么没有看见一个人进过法院的门打过官司呢?看门人看到他要死了,就把谜底告诉他,回答说:很简单,这个法院就是为你一个人开的。现在你死了,我可以把门关上了。这就是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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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法院。不能说法院怎么对他公平,对我不公平。谁告诉你法院要对每个人都公平的呢?怎么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地上突然有一个洞,我掉下去摔伤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因此,卡夫卡“法院是为你一个人开的”这句话值得认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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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写的悲惨的世界,虚无的世界,从来不是统计学上的:这个世界多么荒芜,多么虚无。一个人倒霉,是他自己的运气不好,或者说他的上帝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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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说过,人类有很多的缺点,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缺点,就是我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很简单,特别是年轻人。卡夫卡笔下有很多这样的人,实际上,对我们来讲,这个世界既非我们想象的张着血盆大口要一口吃掉我们,像福楼拜笔下的羽毛丰满的资产阶级吃掉爱玛一样,也不是说这个世界就像玫瑰花园一样,什么事情都被上帝安排得停停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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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城堡》,我认为它比《审判》写得更好。他的长篇有三部,《审判》《城堡》《美国》,三部作品之间有着清晰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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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面写的K. 这个人,是一个土地测量员,跑到城堡所在的村庄测量土地。工作是人家请他来做的,他就来了。来了以后,人家告诉他:“我们并没有请你来。”他说:“不可能,你们专门有文件。”拿出文件核对,证明这个地方确实请过他,然后就找村长,找一些当官的,总算有人能证明说:“这个地方好像也请过一个土地测量员,那么你不妨就工作吧。”他就开始工作。工作的过程中遇到所有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这个K. 就着急了,他觉得我生存在这个世界的合法性是不言自明的,你们请我来,我工作,我踏踏实实做好我的工作,不就可以了?怎么会弄得我寸步难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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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他要求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存在的合法性。我们很多人会像K. 一样天真,认为存在的合法性问题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实际上,卡夫卡的寓言已将它改造为生死攸关的终极问题。当然,到小说终止,这个问题也没有解决,甚至毫无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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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堡》里面,这个K. 就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他要获得工作的合法性,人家跟他讲,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城堡的官员。K. 就想,算了吧,我不工作了吧,既然不要我,我走还不行吗?离开这个地方,另外换一个工作。有一天来了两个陌生人,对他说:我们是城堡方面派来给你当助手的。既然城堡给他派来了助手,说明城堡对他的工作是认可的。至少可以证明,他确实受到了邀请。K. 问这两个助手:“谁派你们来的呢?”助手就像两个小动物一样,嘻嘻哈哈,摸摸自己的头发什么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卡夫卡笔下的助手写得非常可爱,像动物一般可爱。最后他们告诉K. 说,管事的这个人叫克拉姆,你要能找到克拉姆,就能解决问题了。可是怎么才能找到克拉姆呢?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收到一封信,给他写信的这个人,署名就是“克拉姆”。在信中,克拉姆嘱咐他要勤奋工作。读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了解K. 的处境中隐藏着的那个悖论:村庄里所有的人都不搭理他,他的工作都没有办法展开,可是一个名叫克拉姆的人又写信给他,鼓励他好好工作,而且还给他派了两名助手。这都是矛盾的。这个悖论的实质是,K. 没有办法工作,但他也不能自己解雇自己,从这个村庄离开。因此,我们可以想见,对于K. 来说,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克拉姆本人。怎么找呢?他们知道克拉姆有一个情妇,这个女孩子叫弗丽达,所以他要想找到克拉姆,必须要先攻下这个情妇。当然他最后攻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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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K. 和弗丽达在酒吧厮混这个情节,米兰·昆德拉曾经做过阐释,他认为这一段写得很淫秽。两个人抱着,滚在了桌子底下。他试图通过与弗丽达的恋爱,来获取这个女孩子的芳心,想通过她接近克拉姆。这个女孩子给他想了一个办法,说:克拉姆现在就在房中。虽说你不能打扰克拉姆,但是我可以让你从锁孔里面看一眼。K. 就跟随弗丽达,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将锁孔拨开。他果然看见一个男子坐在里面,但只是背影,看不见脸,坐在那里很威严,很像是上帝。长话短说,他没有见到克拉姆的正脸。后来,他得到可靠的讯息,赶到一个村庄去见克拉姆,结果与他会面的是另外一个官员。最后,这个小说出现了一个疑问:这个克拉姆到底存不存在?不知道。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任何一个官员都可能是克拉姆,也可能不是。这个小说的情节永远停在起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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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克拉姆也可以被理解为上帝。谁都没有见过上帝,但上帝依然存在着。存在的是上帝的“迹”,而不是“体”。你没有见过上帝本人,但这并不妨碍上帝向你发出指令。就像韩愈在《获麟解》中所讨论的,谁都没有见过麒麟,但麒麟依然存在。只是,上帝的存在有两个基本形式,一是沉默,二是自相矛盾,也就是悖谬。在《城堡》中,这两个方面都涉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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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来谈一谈《城堡》中的另一个故事,也就是奥尔加一家的命运叙事——K. 在寻找克拉姆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个美丽姑娘奥尔加。然后他就听说了奥尔加一家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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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是怎么回事呢?她的父亲,开了一间鞋铺,卖鞋子,同时也是一个什么小机构的头头。他们一家人引以为豪,自认为这个家庭的利益,与城堡当局的意志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他们自作多情地将自己看成是城堡的人。因此每当城堡举行重大庆典和节日的时候,奥尔加和她的妹妹都会穿上美丽的裙子去参加政府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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