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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不要认为,卡夫卡的叙事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的处境与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命运多少也有点关系。举例来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脑子里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也会立刻受到内心某个声音的惩罚。我们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虽然无人知晓,但总有一个无形的审判官在谴责我们,威胁我们,让我们睡不着觉,让我们忧郁乃至崩溃。决定我们是否有罪的高高在上的权威,通常有三种形式:上帝、法律、道德或良心。而道德和良心的惩罚,是一种自我惩罚。那么良心或道德又是怎么来的呢?它作为一个管理我们欲望的审判官,是如何进入我们的意识的呢?这个问题我就不讲了,大家自己去思考吧。简单来说,任何一个有欲望的人,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良心和道德的惩罚。这么说,卡夫卡在这个层面的思考,与我们还是有关系的。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不主张将卡夫卡神秘化。他的作品,我们实际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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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回到《城堡》。这个家庭如何才能为自己脱罪呢?奥尔加有个弟弟,名叫巴纳巴斯。这个巴纳巴斯最后在城堡中谋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就是信使。既然是信使,说不定就有机会接触到克拉姆。所以K. 就来贿赂这个巴纳巴斯,希望他带自己去见克拉姆,然后为自己在城堡里面做土地测量工作提供方便。但问题在于,在巴纳巴斯看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信使,而K. 是属于城堡请来的客人,作为外来者,其身份比较特殊。巴纳巴斯也希望贿赂这个K. ,并取悦于他,通过K. 的关系,来接近城堡当局,从而帮助家庭来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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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们可以知道,K. 与巴纳巴斯的关系是十分诡异的——两人都将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从而构成了一个悖论式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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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沉默,还有一种类型,这涉及局部和整体的关系。也就是说,从局部来说,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的境遇是可以理解的,或者说可以解释的,但作为整体,它是沉默的。卡夫卡写过一篇听上去与中国有点关系的小说,叫作《万里长城建造时》。前面也讲到,卡夫卡有时候也关注一点中国的东西,比如他研究道教,研究老庄,但《万里长城建造时》这篇小说与中国历史没什么关系,卡夫卡只是在想象中借用长城这个意象来表达他对世界的认知。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长城。它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从头到尾历时很多年,你根本看不到它的边际。因此,长城是世界整体性的一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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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我们局部的生活呢?我们的生活,就是像修筑长城的人一样,每个人打交道的对象是每一块砖、每一块石,你只能看到砖、看到石,看不到长城的全部。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就死掉了,长城还没造好。为什么要造?造它干吗?长城是什么样的?你都看不到,也无法理解。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局部,或者说局部的局部。这是卡夫卡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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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再重新读《万里长城建造时》的时候,大家有没有想到后来的现代主义作家所描述的流水线上作业的个人?一个工人在工厂里面,在流水线上工作,当传送带到你这里,你就拿一个螺母,拧在螺丝上。很快,下一个零件又来了,周而复始。在整个工作的过程中,你甚至看不到产品的整体,也没有过去手艺人完成一个器物的满足。整体你看不到,你看到的仅仅是局部。如果整体看不到,局部就不好理解。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工所带来的疏离感。过去我们做面包,麦子是自己种,自己磨成粉,把面包胚做出来,做完以后烘,烘完之后自己享用。整个过程,你觉得生活是很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很清楚,从种子发芽到最后的收获,劳动的目的和意义,都看得很清楚。而在现代社会,整体是缺失的。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即使是一个缝衣服的针,都会通过无数门类的协作而制造出来,需要烦琐的劳动分工,而不是像过去的人那样,将一个小铁棒磨成针。加缪经常问我们同样的问题:周而复始地从事某种看不到意义的局部性工作,这样的生活值得过吗?大家可以读一下《西西弗斯神话》,我们知道加缪做了肯定的回答。这个石头推上去,滚下来,每个人都这样,没有办法。说起来是生活,实际上就是牢狱。但加缪依然做了肯定的回答。卡夫卡其实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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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也好,加缪也罢,他们的创作都属于现代小说。而现代小说之所以会诞生,正是为了回答这一类无法回答的问题,用本雅明的话来说,现代小说出现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探寻生活的意义。而在过去的史诗或民间故事中,意义本来是自明的、先在的,无需寻找,故事或史诗的主要功能是提供忠告、训诫和道德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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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曾经写过一个小说《塞壬的沉默》,塞壬是地中海的一个水妖,但她是有魅惑力的,尤其是她的歌声。塞壬经常在黑暗的海里唱歌。有船只经过这片海域,水手听到她唱歌,就被吸引过去了,最后的结局就是倾覆。所以说,塞壬的武器就是歌声。卡夫卡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不难解决这个诱惑或困境——《奥德赛》里面的尤利西斯通过将自己绑在桅杆上,通过将所有水手的耳朵用蜂蜡塞住,就安然地驶过了这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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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卡夫卡告诉我们,塞壬最有力的武器已经不是唱歌,而是“沉默”。她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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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在唱歌的时候,水手至少还知道那个地方有礁石,很危险,从而加以防范。现在的情况更糟糕。塞壬不再唱歌,一方面说明这个世界已经被祛魅,另一方面,到处都是暗礁,你的船只随时都会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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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除了以K. 为代表的经历痛苦、失败和荒谬的人之外,还有另外几类人的存在。他们都是普通人。我前面也提到过,卡夫卡对这些人是有一点羡慕的,从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卡夫卡对于这个世界的根本态度。我们简单说说这几种人,作为这个演讲的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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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类型的人是孩子。他们最可爱、勇敢,无所畏惧。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呈现的那样,看到这些孩子,就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救的,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变为成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始终长不大,也是这个道理。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所有可爱的人都有那么一点孩子气,与孩子相伴的是天真、冲动和自由,《城堡》里的阿玛丽亚就是这样。用华兹华斯的话来说,孩子实际上正是成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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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类型的人,就是不敏感甚至说有点愚昧的常人。这些人虽然在生活中左冲右突,却乐此不疲,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乐趣,并有一种满足感。因为他们命运造成的某种习惯,因为不敏感,他们根本不会去追问这个世界背后的真相。所以,本雅明在《论卡夫卡》这篇文章里面,举了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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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说:为什么卡夫卡笔下的那些助手显得那么可爱?是由于助手的愚昧。也就是说,愚昧是前提。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就是桑丘·潘萨和堂吉诃德。桑丘·潘萨这个人很自私,他和堂吉诃德出去替天行道,一直不忘到一个海岛上当总督,娶一大群老婆,过上好日子,他有他自私的目的。这人虽是一个农民,但也很狡猾,他知道堂吉诃德的事情行不通。堂吉诃德让人尊敬,他有着非常远大的理想。但是这个理想,在桑丘·潘萨看来,过于不切实际。桑丘·潘萨并不是一个坏人,但他是一个具有浓郁“家居伦常”气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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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类型的人,就是类动物。卡夫卡小说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老鼠、猴子、甲虫,等等。他特别喜欢写动物,当然卡夫卡也是有他的用意的。动物遇到的困境一点都不比我们少,可是动物没有忧虑。动物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对于死亡和意义的思考,当然也就无所谓时间焦虑。卡夫卡小说里,有一种将人降格为动物的“向下运动”的冲动。沈从文的小说中也有类似的冲动,与卡夫卡不同的是,沈从文将人的这种动物性,作为一种有活力的自然来加以肯定。而在卡夫卡的作品里,动物性是作为人类遥远的遗存而出现的。我们知道,黑格尔曾经将无忧无虑的伊甸园称为“高级动物园”,人类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放弃了这个伊甸园,作为交换,我们获得的最重要的东西,正是自由。可是至少对于卡夫卡小说的不幸的主人公来说,这个世界却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因此,卡夫卡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失落的过去与渺不可知的未来之间的中间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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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率地讲,我认为文学艺术,特别是文学,它就是失败者的事业。诚如本雅明所说,卡夫卡小说的奥秘之一,就在于失败。正因为失败,正因为他在世界当中不断地挣扎,正因为他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某种荒诞、悖谬与非理性——他的发现,先后被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所证实。另一个奥秘是,他不顾非存在的威胁,勇敢而谦卑地承担起了这个世界的全部重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卡夫卡或许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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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原为一篇发言稿。2008年12月21日,格非受邀参加王家新主持的“历史的天使:现代诗歌、文学、哲学、艺术系列讲座”,于北京798艺术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报告厅做了这一发言。——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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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捷克德语作家、剧作家。1924年卡夫卡过世后,他没有按照卡夫卡的遗嘱毁掉他的手稿,而是将其逐一编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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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卡夫卡谈话录) 前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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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我认识了作家弗朗茨·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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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我参与了捷克语版《变形记》的出版。该书由路德维希·弗拉纳(Ludwig Vrána)翻译,由约瑟夫·弗洛里安(Josef Florian)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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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夏,我为约瑟夫·弗洛里安翻译了卡夫卡《乡村医生》一书中的六个短篇小说。不过,在这些翻译成捷克语的短篇中,只有《一场梦》于1929年付梓,以楔子的形式收录在德国画家奥托·柯斯特(Otto Coester)以《变形记》为主题创作的蚀刻版画(共六幅)画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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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段时间里,约瑟夫·弗洛里安让我整理我的日记,以及有关弗朗茨·卡夫卡的笔记,并准备出版捷克语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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