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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除了以K. 为代表的经历痛苦、失败和荒谬的人之外,还有另外几类人的存在。他们都是普通人。我前面也提到过,卡夫卡对这些人是有一点羡慕的,从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卡夫卡对于这个世界的根本态度。我们简单说说这几种人,作为这个演讲的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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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类型的人是孩子。他们最可爱、勇敢,无所畏惧。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呈现的那样,看到这些孩子,就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救的,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变为成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始终长不大,也是这个道理。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所有可爱的人都有那么一点孩子气,与孩子相伴的是天真、冲动和自由,《城堡》里的阿玛丽亚就是这样。用华兹华斯的话来说,孩子实际上正是成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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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类型的人,就是不敏感甚至说有点愚昧的常人。这些人虽然在生活中左冲右突,却乐此不疲,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乐趣,并有一种满足感。因为他们命运造成的某种习惯,因为不敏感,他们根本不会去追问这个世界背后的真相。所以,本雅明在《论卡夫卡》这篇文章里面,举了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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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说:为什么卡夫卡笔下的那些助手显得那么可爱?是由于助手的愚昧。也就是说,愚昧是前提。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就是桑丘·潘萨和堂吉诃德。桑丘·潘萨这个人很自私,他和堂吉诃德出去替天行道,一直不忘到一个海岛上当总督,娶一大群老婆,过上好日子,他有他自私的目的。这人虽是一个农民,但也很狡猾,他知道堂吉诃德的事情行不通。堂吉诃德让人尊敬,他有着非常远大的理想。但是这个理想,在桑丘·潘萨看来,过于不切实际。桑丘·潘萨并不是一个坏人,但他是一个具有浓郁“家居伦常”气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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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类型的人,就是类动物。卡夫卡小说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老鼠、猴子、甲虫,等等。他特别喜欢写动物,当然卡夫卡也是有他的用意的。动物遇到的困境一点都不比我们少,可是动物没有忧虑。动物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对于死亡和意义的思考,当然也就无所谓时间焦虑。卡夫卡小说里,有一种将人降格为动物的“向下运动”的冲动。沈从文的小说中也有类似的冲动,与卡夫卡不同的是,沈从文将人的这种动物性,作为一种有活力的自然来加以肯定。而在卡夫卡的作品里,动物性是作为人类遥远的遗存而出现的。我们知道,黑格尔曾经将无忧无虑的伊甸园称为“高级动物园”,人类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放弃了这个伊甸园,作为交换,我们获得的最重要的东西,正是自由。可是至少对于卡夫卡小说的不幸的主人公来说,这个世界却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因此,卡夫卡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失落的过去与渺不可知的未来之间的中间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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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率地讲,我认为文学艺术,特别是文学,它就是失败者的事业。诚如本雅明所说,卡夫卡小说的奥秘之一,就在于失败。正因为失败,正因为他在世界当中不断地挣扎,正因为他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某种荒诞、悖谬与非理性——他的发现,先后被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所证实。另一个奥秘是,他不顾非存在的威胁,勇敢而谦卑地承担起了这个世界的全部重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卡夫卡或许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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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原为一篇发言稿。2008年12月21日,格非受邀参加王家新主持的“历史的天使:现代诗歌、文学、哲学、艺术系列讲座”,于北京798艺术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报告厅做了这一发言。——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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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捷克德语作家、剧作家。1924年卡夫卡过世后,他没有按照卡夫卡的遗嘱毁掉他的手稿,而是将其逐一编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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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卡夫卡谈话录) 前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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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我认识了作家弗朗茨·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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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我参与了捷克语版《变形记》的出版。该书由路德维希·弗拉纳(Ludwig Vrána)翻译,由约瑟夫·弗洛里安(Josef Florian)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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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夏,我为约瑟夫·弗洛里安翻译了卡夫卡《乡村医生》一书中的六个短篇小说。不过,在这些翻译成捷克语的短篇中,只有《一场梦》于1929年付梓,以楔子的形式收录在德国画家奥托·柯斯特(Otto Coester)以《变形记》为主题创作的蚀刻版画(共六幅)画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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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段时间里,约瑟夫·弗洛里安让我整理我的日记,以及有关弗朗茨·卡夫卡的笔记,并准备出版捷克语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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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把记在不同本子里的日记相关段落单独列在纸上,并把捷克语的誊清稿交给了约瑟夫·弗洛里安。但是,我的作品并没有在那个时候发表,因为我和约瑟夫·弗洛里安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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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居无定所的不安岁月接踵而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带来的苦楚与当今的迷茫不安交织在一起。我经历了死一般的恐惧、迫害与监禁,动物般的饥饿、肮脏与寒冷,愚蠢的官僚暴行,见识了这个看似理智,实则以混乱为原则的世界:卡夫卡笔下暮色沉沉的影子帝国成了日常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个人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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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耳朵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才能听懂某些故事。而人——好比我们的父母,甚至所有我们热爱及畏惧的人——只有在死后,我们才能真正了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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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听到了弗朗茨·卡夫卡的声音,看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还有窗户后面布拉格老牌旅馆“金雉鸡”的黄色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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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自己多年前交给约瑟夫·弗洛里安的手稿。我在我的报刊书籍中反复翻找,在自己家和朋友那儿翻箱倒柜,终于发现了当年为已遗失许久的原稿所列的德捷双语的提纲。在这一行行无比陌生却又如此熟悉的文字中,二十多岁的那个我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当时很多东西还不成熟。我本想换个这样或那样的笔调,可是,高大的弗朗茨·卡夫卡略向前躬的身影依然停驻在那双稚气未脱又自命不凡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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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能够整理、筛选并誊写旧日的回忆,我已经感到十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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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塔夫·雅诺施布拉格194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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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为1951年本书初版时的作者前言。——译者注。若非特殊标注,此后脚注皆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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