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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法院。不能说法院怎么对他公平,对我不公平。谁告诉你法院要对每个人都公平的呢?怎么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地上突然有一个洞,我掉下去摔伤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因此,卡夫卡“法院是为你一个人开的”这句话值得认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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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写的悲惨的世界,虚无的世界,从来不是统计学上的:这个世界多么荒芜,多么虚无。一个人倒霉,是他自己的运气不好,或者说他的上帝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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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说过,人类有很多的缺点,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缺点,就是我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很简单,特别是年轻人。卡夫卡笔下有很多这样的人,实际上,对我们来讲,这个世界既非我们想象的张着血盆大口要一口吃掉我们,像福楼拜笔下的羽毛丰满的资产阶级吃掉爱玛一样,也不是说这个世界就像玫瑰花园一样,什么事情都被上帝安排得停停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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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城堡》,我认为它比《审判》写得更好。他的长篇有三部,《审判》《城堡》《美国》,三部作品之间有着清晰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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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面写的K. 这个人,是一个土地测量员,跑到城堡所在的村庄测量土地。工作是人家请他来做的,他就来了。来了以后,人家告诉他:“我们并没有请你来。”他说:“不可能,你们专门有文件。”拿出文件核对,证明这个地方确实请过他,然后就找村长,找一些当官的,总算有人能证明说:“这个地方好像也请过一个土地测量员,那么你不妨就工作吧。”他就开始工作。工作的过程中遇到所有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这个K. 就着急了,他觉得我生存在这个世界的合法性是不言自明的,你们请我来,我工作,我踏踏实实做好我的工作,不就可以了?怎么会弄得我寸步难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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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他要求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存在的合法性。我们很多人会像K. 一样天真,认为存在的合法性问题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实际上,卡夫卡的寓言已将它改造为生死攸关的终极问题。当然,到小说终止,这个问题也没有解决,甚至毫无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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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堡》里面,这个K. 就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他要获得工作的合法性,人家跟他讲,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城堡的官员。K. 就想,算了吧,我不工作了吧,既然不要我,我走还不行吗?离开这个地方,另外换一个工作。有一天来了两个陌生人,对他说:我们是城堡方面派来给你当助手的。既然城堡给他派来了助手,说明城堡对他的工作是认可的。至少可以证明,他确实受到了邀请。K. 问这两个助手:“谁派你们来的呢?”助手就像两个小动物一样,嘻嘻哈哈,摸摸自己的头发什么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卡夫卡笔下的助手写得非常可爱,像动物一般可爱。最后他们告诉K. 说,管事的这个人叫克拉姆,你要能找到克拉姆,就能解决问题了。可是怎么才能找到克拉姆呢?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收到一封信,给他写信的这个人,署名就是“克拉姆”。在信中,克拉姆嘱咐他要勤奋工作。读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了解K. 的处境中隐藏着的那个悖论:村庄里所有的人都不搭理他,他的工作都没有办法展开,可是一个名叫克拉姆的人又写信给他,鼓励他好好工作,而且还给他派了两名助手。这都是矛盾的。这个悖论的实质是,K. 没有办法工作,但他也不能自己解雇自己,从这个村庄离开。因此,我们可以想见,对于K. 来说,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克拉姆本人。怎么找呢?他们知道克拉姆有一个情妇,这个女孩子叫弗丽达,所以他要想找到克拉姆,必须要先攻下这个情妇。当然他最后攻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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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K. 和弗丽达在酒吧厮混这个情节,米兰·昆德拉曾经做过阐释,他认为这一段写得很淫秽。两个人抱着,滚在了桌子底下。他试图通过与弗丽达的恋爱,来获取这个女孩子的芳心,想通过她接近克拉姆。这个女孩子给他想了一个办法,说:克拉姆现在就在房中。虽说你不能打扰克拉姆,但是我可以让你从锁孔里面看一眼。K. 就跟随弗丽达,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将锁孔拨开。他果然看见一个男子坐在里面,但只是背影,看不见脸,坐在那里很威严,很像是上帝。长话短说,他没有见到克拉姆的正脸。后来,他得到可靠的讯息,赶到一个村庄去见克拉姆,结果与他会面的是另外一个官员。最后,这个小说出现了一个疑问:这个克拉姆到底存不存在?不知道。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任何一个官员都可能是克拉姆,也可能不是。这个小说的情节永远停在起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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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克拉姆也可以被理解为上帝。谁都没有见过上帝,但上帝依然存在着。存在的是上帝的“迹”,而不是“体”。你没有见过上帝本人,但这并不妨碍上帝向你发出指令。就像韩愈在《获麟解》中所讨论的,谁都没有见过麒麟,但麒麟依然存在。只是,上帝的存在有两个基本形式,一是沉默,二是自相矛盾,也就是悖谬。在《城堡》中,这两个方面都涉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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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来谈一谈《城堡》中的另一个故事,也就是奥尔加一家的命运叙事——K. 在寻找克拉姆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个美丽姑娘奥尔加。然后他就听说了奥尔加一家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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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是怎么回事呢?她的父亲,开了一间鞋铺,卖鞋子,同时也是一个什么小机构的头头。他们一家人引以为豪,自认为这个家庭的利益,与城堡当局的意志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他们自作多情地将自己看成是城堡的人。因此每当城堡举行重大庆典和节日的时候,奥尔加和她的妹妹都会穿上美丽的裙子去参加政府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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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来了两个官员。其中有一位突然看中了姐妹俩。通常,一般的官员看见比较漂亮的少女,对她们动了心,至少还要伪装或掩饰一下。但是这两个官员没有任何耐性,他们直接跨过救火的器材,要来抓这两个女孩子。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这两个女孩当中年龄比较大的奥尔加,她已经从儿童变成了成人,比较老练了,她当然知道对方粗暴的行为是为了什么,以及对于这种事她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可是她的妹妹阿玛丽亚还是一个孩子,她对成人世界的丑陋还没什么概念,所以她就大胆地反抗。当然弄得那个官员下不来台,罪过和惩罚相继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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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个官员派他的信使送来一封非常下流的求爱信,充满了下流的句子。官员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欲望。如果这个信到了奥尔加手中,奥尔加或许会照办。因为从家庭的角度来考虑,她知道这个官员是不能得罪的。可是阿玛丽亚这个小孩不管他,拿了信就撕碎了,扔掉了。当然这一家就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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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卡夫卡是怎么来描述这一家人的命运的呢?从表面上来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人谴责他们,也没有任何官员提出要责罚他们。城堡是沉默的,但从实际的情况来说,惩罚已经开始了。因为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跟他们家来往,他们家的鞋子一双也卖不出去。因为人们纷纷传言他们得罪过城堡,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保持距离。一把剑悬在头上,但就是不落下来。中国人说:“引而不发,跃如也。”这一剑要是落下来,至少还有个结果,但引而不发,弄得你每天都睡不着觉。用城堡的语言来说,不惩罚就是一种极其严厉的惩罚。我们说城堡当局是沉默的,它不说话,不说你有罪,也不说你没罪,一切都被搁置起来,但这个家庭已经开始遭难了。村里所有的人都排斥他们。对城堡当局而言,沉默或不惩罚就是最厉害的武器。不说你有罪,当然就没有赦免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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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这个家庭很清楚,既然无形的惩罚已经来了,要获得赦免的前提,第一步先要证明自己有罪。所以这一家人都在奔忙,为证明他们自己有罪而奔忙。这是卡夫卡有点喜剧色彩的主题。用昆德拉的话来说,就是惩罚寻求罪过。这个主题承袭了《审判》的动机,在《城堡》中再次被书写。不过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卡夫卡对早期基督教关于原罪的主题做了非常重要的改造,也就是说每个人生来就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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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不要认为,卡夫卡的叙事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的处境与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命运多少也有点关系。举例来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脑子里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也会立刻受到内心某个声音的惩罚。我们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虽然无人知晓,但总有一个无形的审判官在谴责我们,威胁我们,让我们睡不着觉,让我们忧郁乃至崩溃。决定我们是否有罪的高高在上的权威,通常有三种形式:上帝、法律、道德或良心。而道德和良心的惩罚,是一种自我惩罚。那么良心或道德又是怎么来的呢?它作为一个管理我们欲望的审判官,是如何进入我们的意识的呢?这个问题我就不讲了,大家自己去思考吧。简单来说,任何一个有欲望的人,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良心和道德的惩罚。这么说,卡夫卡在这个层面的思考,与我们还是有关系的。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不主张将卡夫卡神秘化。他的作品,我们实际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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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回到《城堡》。这个家庭如何才能为自己脱罪呢?奥尔加有个弟弟,名叫巴纳巴斯。这个巴纳巴斯最后在城堡中谋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就是信使。既然是信使,说不定就有机会接触到克拉姆。所以K. 就来贿赂这个巴纳巴斯,希望他带自己去见克拉姆,然后为自己在城堡里面做土地测量工作提供方便。但问题在于,在巴纳巴斯看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信使,而K. 是属于城堡请来的客人,作为外来者,其身份比较特殊。巴纳巴斯也希望贿赂这个K. ,并取悦于他,通过K. 的关系,来接近城堡当局,从而帮助家庭来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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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们可以知道,K. 与巴纳巴斯的关系是十分诡异的——两人都将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从而构成了一个悖论式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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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沉默,还有一种类型,这涉及局部和整体的关系。也就是说,从局部来说,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的境遇是可以理解的,或者说可以解释的,但作为整体,它是沉默的。卡夫卡写过一篇听上去与中国有点关系的小说,叫作《万里长城建造时》。前面也讲到,卡夫卡有时候也关注一点中国的东西,比如他研究道教,研究老庄,但《万里长城建造时》这篇小说与中国历史没什么关系,卡夫卡只是在想象中借用长城这个意象来表达他对世界的认知。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长城。它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从头到尾历时很多年,你根本看不到它的边际。因此,长城是世界整体性的一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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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我们局部的生活呢?我们的生活,就是像修筑长城的人一样,每个人打交道的对象是每一块砖、每一块石,你只能看到砖、看到石,看不到长城的全部。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就死掉了,长城还没造好。为什么要造?造它干吗?长城是什么样的?你都看不到,也无法理解。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局部,或者说局部的局部。这是卡夫卡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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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再重新读《万里长城建造时》的时候,大家有没有想到后来的现代主义作家所描述的流水线上作业的个人?一个工人在工厂里面,在流水线上工作,当传送带到你这里,你就拿一个螺母,拧在螺丝上。很快,下一个零件又来了,周而复始。在整个工作的过程中,你甚至看不到产品的整体,也没有过去手艺人完成一个器物的满足。整体你看不到,你看到的仅仅是局部。如果整体看不到,局部就不好理解。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工所带来的疏离感。过去我们做面包,麦子是自己种,自己磨成粉,把面包胚做出来,做完以后烘,烘完之后自己享用。整个过程,你觉得生活是很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很清楚,从种子发芽到最后的收获,劳动的目的和意义,都看得很清楚。而在现代社会,整体是缺失的。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即使是一个缝衣服的针,都会通过无数门类的协作而制造出来,需要烦琐的劳动分工,而不是像过去的人那样,将一个小铁棒磨成针。加缪经常问我们同样的问题:周而复始地从事某种看不到意义的局部性工作,这样的生活值得过吗?大家可以读一下《西西弗斯神话》,我们知道加缪做了肯定的回答。这个石头推上去,滚下来,每个人都这样,没有办法。说起来是生活,实际上就是牢狱。但加缪依然做了肯定的回答。卡夫卡其实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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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也好,加缪也罢,他们的创作都属于现代小说。而现代小说之所以会诞生,正是为了回答这一类无法回答的问题,用本雅明的话来说,现代小说出现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探寻生活的意义。而在过去的史诗或民间故事中,意义本来是自明的、先在的,无需寻找,故事或史诗的主要功能是提供忠告、训诫和道德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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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曾经写过一个小说《塞壬的沉默》,塞壬是地中海的一个水妖,但她是有魅惑力的,尤其是她的歌声。塞壬经常在黑暗的海里唱歌。有船只经过这片海域,水手听到她唱歌,就被吸引过去了,最后的结局就是倾覆。所以说,塞壬的武器就是歌声。卡夫卡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不难解决这个诱惑或困境——《奥德赛》里面的尤利西斯通过将自己绑在桅杆上,通过将所有水手的耳朵用蜂蜡塞住,就安然地驶过了这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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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卡夫卡告诉我们,塞壬最有力的武器已经不是唱歌,而是“沉默”。她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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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在唱歌的时候,水手至少还知道那个地方有礁石,很危险,从而加以防范。现在的情况更糟糕。塞壬不再唱歌,一方面说明这个世界已经被祛魅,另一方面,到处都是暗礁,你的船只随时都会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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