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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想象,在尘土飞扬的车间里劳作并不是什么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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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您就错了。我爱车间里的劳动。经过刨光后的木头的香气、锯子的歌声、锤子的敲击声,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下午总是一转眼就过去了。夜晚的来临总让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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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您一定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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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很累,但也很快乐。没有比这纯粹、具体,又处处都能派上用场的手艺更美好的东西了。除了木工,我也做农活,有时也莳花弄草。这一切都比办公室里的徭役更美好,也更有价值。在办公室里工作看上去更加高贵,也更加体面,可其实这都只是表象。实际上人们只是更寂寞,因而也变得更加不幸。脑力劳动让人脱离人类社会,而手工劳动却能将人推到人群中去。可惜的是,我不能再在车间或花园里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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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会放弃您在这里的职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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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我的梦想是在巴勒斯坦做一个农民或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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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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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追寻安定美好又有意义的生活,我愿意抛下一切。您知道一个叫保罗·阿德勒[1](Paul Adler)的作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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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他那本叫《魔笛》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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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布拉格,和他的妻子与孩子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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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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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做。他没有职业,但他有使命。他带着妻子与孩子流连于一个又一个朋友家中。他是一个自由的人,自由的作家。每次见到他我都深感愧恨,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把生命溺死在保险机构的生计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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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5月,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路德维希·温德尔[2] (Ludwig Winder)把它刊登在《波希米亚》周日版的副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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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此机会,卡夫卡对我说:“您把作家描述成一个脚踏黄土、头顶苍天的高尚伟人。这当然只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中的一种寻常想象。这种由隐秘的愿望滋生出的幻想完全是与现实脱节的。事实上,作家总是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更渺小、更软弱。因此,他体会到的艰辛世事也比其他人更深切、更激烈。对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歌咏只是一声呼唤。对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痛苦的,他们通过这种痛苦获得解脱,并借此迎接新的痛苦。他不是个巨人,多少只是一只囚于自身存在之笼内的斑斓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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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是吗?”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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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非常不像样的鸟,”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3]。泰因霍夫街的卖煤人就养了一只。您见过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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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它总是在店前面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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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这位亲戚的情况比我好多了。它的翅膀确实是被剪掉了。可于我而言,这根本是不必要的,因为我的翅膀已经枯萎。所以,我既没有高处,也没有远方。我困惑地在人与人中间蹦来跳去,人们用极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我。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小偷,一只寒鸦。但是这只是表象。实际上,发光的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所以,我甚至连熠熠发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像灰烬一般灰。一只渴望消失在石缝间的寒鸦。不过这只是个玩笑,我不想让您发现我今天过得有多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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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弗朗茨·卡夫卡的办公室去过多少次了。但有一样东西我记得格外清楚:他的肢体动作——每当我在下班半小时,或一小时前打开工人意外保险机构三楼办公室的门,我都能看见他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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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写字台后面,头向后仰,两条腿伸展得很开,两手松弛地放在桌面上。费拉 [4](Filla)那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者》便略微抓到了他的姿态。画中人与卡夫卡的肢体动作非常相似。不过,这纯粹只是外在的相似,形似的背后存在着巨大的内在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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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拉笔下的读者是被某事而折服,卡夫卡的动作则表现出一种自愿的,因而象征着胜利的献身。他狭长的唇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比起表达个人的幸福,这种微笑更像是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欢愉的动人余影。看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略有些自上朝下。弗朗茨·卡夫卡的姿势非常独特,好像在为他颀长而瘦削的身量感到抱歉似的。他整个人的身形仿佛在说:“我啊,哎呀,一点都不重要。要是您对我视而不见,就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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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时用的是一种微弱而模糊的男中音,虽然力量与音高从不曾离开中音区,可这声音的旋律性令人惊叹。他的嗓音、手势与神情,无不散发着善解人意、和蔼可亲的宁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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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捷克语和德语,德语说得更多些。他说德语时口音很硬朗,有些像捷克人说德语时的感觉。不过,这只是一种遥远而不精确的类比,事实绝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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