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666097
1705666098
借此机会,卡夫卡对我说:“您把作家描述成一个脚踏黄土、头顶苍天的高尚伟人。这当然只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中的一种寻常想象。这种由隐秘的愿望滋生出的幻想完全是与现实脱节的。事实上,作家总是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更渺小、更软弱。因此,他体会到的艰辛世事也比其他人更深切、更激烈。对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歌咏只是一声呼唤。对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痛苦的,他们通过这种痛苦获得解脱,并借此迎接新的痛苦。他不是个巨人,多少只是一只囚于自身存在之笼内的斑斓小鸟。”
1705666099
1705666100
“您也是吗?”我问道。
1705666101
1705666102
“我是一只非常不像样的鸟,”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3]。泰因霍夫街的卖煤人就养了一只。您见过它吗?”
1705666103
1705666104
“我见过。它总是在店前面跑来跑去。”
1705666105
1705666106
“是啊,我这位亲戚的情况比我好多了。它的翅膀确实是被剪掉了。可于我而言,这根本是不必要的,因为我的翅膀已经枯萎。所以,我既没有高处,也没有远方。我困惑地在人与人中间蹦来跳去,人们用极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我。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小偷,一只寒鸦。但是这只是表象。实际上,发光的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所以,我甚至连熠熠发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像灰烬一般灰。一只渴望消失在石缝间的寒鸦。不过这只是个玩笑,我不想让您发现我今天过得有多糟。”
1705666107
1705666108
*
1705666109
1705666110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弗朗茨·卡夫卡的办公室去过多少次了。但有一样东西我记得格外清楚:他的肢体动作——每当我在下班半小时,或一小时前打开工人意外保险机构三楼办公室的门,我都能看见他的身姿。
1705666111
1705666112
他坐在写字台后面,头向后仰,两条腿伸展得很开,两手松弛地放在桌面上。费拉 [4](Filla)那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者》便略微抓到了他的姿态。画中人与卡夫卡的肢体动作非常相似。不过,这纯粹只是外在的相似,形似的背后存在着巨大的内在差异。
1705666113
1705666114
费拉笔下的读者是被某事而折服,卡夫卡的动作则表现出一种自愿的,因而象征着胜利的献身。他狭长的唇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比起表达个人的幸福,这种微笑更像是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欢愉的动人余影。看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略有些自上朝下。弗朗茨·卡夫卡的姿势非常独特,好像在为他颀长而瘦削的身量感到抱歉似的。他整个人的身形仿佛在说:“我啊,哎呀,一点都不重要。要是您对我视而不见,就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
1705666115
1705666116
他说话时用的是一种微弱而模糊的男中音,虽然力量与音高从不曾离开中音区,可这声音的旋律性令人惊叹。他的嗓音、手势与神情,无不散发着善解人意、和蔼可亲的宁静感。
1705666117
1705666118
他说捷克语和德语,德语说得更多些。他说德语时口音很硬朗,有些像捷克人说德语时的感觉。不过,这只是一种遥远而不精确的类比,事实绝非如此。
1705666119
1705666120
我心目中这种带捷克口音的德语很刺耳,听起来斩钉截铁的。可卡夫卡的语言从未给我留下这种印象。他的语言因内在的张力而显得棱角分明,每个词都是一块磐石。他语言的刚硬源自对恰当性与准确性的追求。所以,这也是一种个人特点的主动表现,而与被动的群体特征无关。
1705666121
1705666122
他的语言就像他的那双手。
1705666123
1705666124
他有一双强壮的大手,手掌宽大,手指细长,指甲宛如扁平的铁锹,节骨与指节虽突出,却又很精巧。
1705666125
1705666126
每当我想起卡夫卡的声音,想起他的微笑与那双手,我总会想起父亲的评价。
1705666127
1705666128
他说:“这种力量与胆怯的细致有关。在这种力量中,一切细微之物都是最有分量的。”
1705666129
1705666130
*
1705666131
1705666132
弗朗茨·卡夫卡处理公务的办公室是一间中等大小,层高极高,又显得很拥挤的房间。其外观让人想到一家不错的律师事务所总部的那种高贵典雅。其余的设施也是如此。办公室里有两扇经过抛光的黑色双翼门。穿过其中的一扇,便可以从摆满高高的文件柜,以及总是充斥着已冷却的香烟味和灰尘味的黑暗走廊进入卡夫卡的办公室。另一扇被安装在入口处右侧墙体中的门,则通往位于二楼的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正门所在的其他办公区域。不过,在我印象中,这扇门几乎从未打开过。来访者与办公人员通常只使用那扇通过走廊的门。来访者敲门的时候,弗朗茨·卡夫卡通常会以一声短促而不太响亮的“请”作为应答,而他部门及办公室的同事总是霸道而阴沉地喊一声“进来!”
1705666133
1705666134
他同事命令的语气试图让来访者在办公室门前就已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那总是紧皱着的黄眉毛,梳得一丝不苟的、尿黄色的稀疏发丝中间那条一直延伸到脖子上的“虱子大道”,那高高的立领上系着的宽大黑领带,那扣子扣得很高的马甲和那双水蓝色的、略显突出的鹅蛋形眼睛与这种语气更是相得益彰。多年以来,这位同事就一直坐在卡夫卡的对面。
1705666135
1705666136
我记得,这位同事每次说出这声粗鲁的“进来”时,弗朗茨·卡夫卡都会微微一颤。他似乎要蜷起身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抬起眼睛看着他的同事,仿佛下一秒就会挨打似的。连这位同事用友善的语气与卡夫卡对话的时候,他的反应也是如此。看得出来,卡夫卡在特雷默尔面前很不自在。
1705666137
1705666138
因此,当我开始到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找他的时候,我就问他:“我们能当着他的面谈话吗?他会不会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
1705666139
1705666140
卡夫卡博士摇了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不过,像他这样为自己的工作发愁的人,在某种情况下是会搞小动作的。”
1705666141
1705666142
“您怕他?”
1705666143
1705666144
卡夫卡尴尬地微笑道:“刽子手总是不光彩的。”
1705666145
1705666146
“您这是什么意思?”
[
上一页 ]
[ :1.70566609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