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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不是我能展示给别人看的画。这只是一些很私人,因而别人也很难以辨认的象形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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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起那张纸,用双手把它揉成了一个纸团,一把扔进了桌边的废纸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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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物不符合空间比例,他们没有视野。我试图捕捉的人物轮廓的透视点在纸的前方,在铅笔未被削尖的另一端,在我心中!”他把手伸进废纸篓,捡起刚刚扔掉的纸团,展开皱巴巴的纸,把它撕成了很小的纸片,最后用力一挥,把纸片全部扫入了废纸篓。之后,我又在卡夫卡画画的时候惊动过他好几次,每次,他不是把他自称为“涂鸦”的画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就是迅速地将它藏进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所以,在他眼里,他的画作是比他写的东西更加隐秘的私物。这自然激起了我心中不断发酵的好奇心,可我必须在卡夫卡博士面前极力隐藏。我假装自己根本没有看见他匆忙把画纸推到一边的动作。可如此掩饰总让我感到既压抑又紧张。我不能像平时那样轻松自在地倾听与倾诉。因为平时,我觉得他没有什么要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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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博士没有忽视这一点,他看出了我的焦虑。所以有一天,当我又一次看到他作画的时候,他把画纸推到我面前,避开我的目光说:“让您看看我乱涂乱画的东西吧。我实在没有道理继续助长您心中那无法满足的好奇心,还要逼得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您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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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言以对。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不当之事被人抓了现行。一开始,我一心只想沿着桌面把画纸弹回去。接着,我控制住了自己,歪着头从侧面看了看那张纸。上面草草地画着几个奇怪的、抽象地运动着的小人儿,他们或是在奔跑,或是在击剑,或是在地上跪着或匍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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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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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什么啊!您真的没有把它们藏起来的必要。只是些毫无恶意的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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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缓慢地摇了摇头:“哦,不!它们可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害。这些画中藏着一种古老而根深蒂固的热情。所以我才要把它们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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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了一眼画着小人儿的画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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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博士先生,哪有什么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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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宽厚地笑了笑:“它当然不在纸上了,纸上只是藏着些许线索。热情在我心里。我一直希望自己会画画。我想看,也想记下我看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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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学过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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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我只是试着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来描绘我看到的东西。我的画不能算是图像,而是私人的符号。”卡夫卡博士微微笑道,“我现在还一直被囚在埃及,我还没能跨过红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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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着说:“红海过后还有一片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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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点了点头:“是的,在《圣经》里是这样,事实中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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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撑在桌边,人靠在椅子上,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抬起头,神情紧张地看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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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通过外部手段求得的伪自由徒有其表,它是一种谬误,一种混乱,它是一片沙漠,除了恐惧与绝望的苦草,没有任何东西能在那儿茁壮生长。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具有真正而持久价值的东西总是来自内心的馈赠。人不是从下至上,而是由内而外地成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基本条件。这不是人为制造的社会风气,而是一种要不断地去争取的、对自己与世界的态度。这是使人获得自由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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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条件?”我怀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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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卡夫卡点了点头,把他的定义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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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完全是个悖论!”我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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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深吸一口气,接着他说:“没错。其实就是这样的。为了让我们在电光石火间看见世界的闪光,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命的火花必须要越过矛盾的鸿沟,从一极跃到另一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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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用手指着画着画的纸,轻声问道:“那么这些小人儿呢,他们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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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黑暗中来,为的是在黑暗中消失。”说着,卡夫卡打开了抽屉,把满满打着草稿的画纸塞了进去。然后,他用一种听起来颇为随意的声音说道:“我随手乱涂的这些画是在尝试施展原始魔法,我一再重复,又一再失败。”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我当时肯定是做了个很傻的表情。因为卡夫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他是在强忍笑意。他抬起手捂住了嘴,清了清嗓子后说:“人世间的所有东西都是被赋予生命的图像。因纽特人在他们将要燃烧的木头上画上一些波浪线。这就是火的魔法图像,然后他们钻动木栓,唤醒火焰的生命。我做的也是相同的事。我想用我的画完成我看到的人物。可我的人物不会燃烧。或许是我用的材料不正确,或许我的铅笔不具有这样的特点,也有可能是我自身根本就不具有必要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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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个可能,”我附和道,一边努力地摆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博士先生,毕竟您不是因纽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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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错。我确实不是因纽特人,可如今我与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一个苦寒的世界里。但我们既没有因纽特人的生活基础,也没有他们的毛皮与其他生活必需品。与他们相比,我们都是赤身裸体。”他努了努嘴,继续道,“如今穿得最暖和的只有那些披着羊皮的狼。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他们的衣服很合适。您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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