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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意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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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共有三个殿的教堂,它算得上是布拉格最长的教堂之一。左侧离入口处不远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条长长的铁链,链上挂着一根熏得漆黑、覆盖着风干的皮肉与肌腱残骸的骨头。从形状上看,它可能是一根人类前臂的悲哀遗骸,据说那是1400年或是三十年战争结束后不久从一个小偷身上砍下的,挂在教堂里作为“永久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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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古老的编年史与不断翻新的口头传说,这件令人毛骨悚然之事的前因后果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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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教堂的众多侧祭坛中——顺便说一下,这里直到今时今日还有为数不少的侧祭坛——有一间供奉着一尊圣母马利亚的木雕像,雕像上挂着几根用金银币装饰的项链。一个被解雇的雇佣兵被这些财宝迷住,便躲进了教堂的忏悔室。等到教堂关闭后,他离开藏身之处,走到祭坛前,爬上教堂司事平常用于点燃祭坛蜡烛的板凳,伸出手想取走雕像上的首饰。他的手却僵住了。这个第一次潜入教堂的小偷以为是雕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尝试着把手挣脱出来,却没能成功。翌日清早,教堂司事发现了祭坛前板凳上筋疲力尽的小偷,便通知了修道士。祭坛前,圣母雕像依然紧紧地抓着惊恐万状、脸色苍白的小偷,一大群祈祷的人立刻聚集起来,其中包括村长与布拉格老城中的几位长者。司事与修道士试着把小偷的手从雕像上拽下来,他们也没能成功。因此,村长叫来了刽子手,他一刀就把小偷的前臂从他身上砍了下来。此时,“雕像也松开了手”。前臂落在地上。小偷的伤口被包扎起来,几天后,他因盗窃教堂财物未遂被判了多年监禁。服刑后,他成了这座修道院一名不授圣职的僧侣。人们把这只被砍下来的手悬挂在教堂的铁链上,紧挨着老城议员朔勒·冯·朔勒巴赫的墓碑。还在旁边的柱子上装了一幅阐述此次事件的简陋画像,并附有一段分别写有拉丁语、德语及捷克语的说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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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博士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干枯的肢体,瞥了一眼描述神迹的小木板,然后走向了出口。我跟着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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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可怕了,”到了外面,我说,“这个圣母神迹当然只是强直痉挛发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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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它是如何引起的呢?”卡夫卡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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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很可能是因为陡然出现的内心压抑。小偷因觊觎圣母的首饰而隐藏起来的虔诚情感突然被他的盗窃行为唤醒了。它的力量比小偷想象的强大,所以他的手才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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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弗朗茨·卡夫卡点了点头,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这是因为对于神性的渴望,以及随之而来,因亵渎圣物产生的持续不断的畏惧感,以及人类对正义的内在需求。但凡有人违背这些强大、无法战胜的力量的时候,它们便会在他们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它们是道德的调节器。因此,罪犯在这个世界上实施犯罪行为的时候,首先要扳倒体内的这些力量。所以,每一次犯罪都始于精神上的自残。想从雕像上偷窃首饰的雇佣兵没能做到这点,所以他的手才僵住了。那是被他自己的正义感麻痹的。所以,刽子手的那一刀对他而言并没有您想的那么可怕。相反,恐惧与疼痛为他带来了救赎。精神上的自残被刽子手对他肉体上的伤害取代。它让这个被解雇的、连一个木头娃娃都偷不走的可怜雇佣兵从良心的颤抖中解脱出来。从此他可以继续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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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沉默地继续走着。然而,走到泰因霍夫街与老城环形路间狭窄的小巷中央时,卡夫卡突然停了下来,问我:“您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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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像雅各布教堂小偷这样的故事,如今还有没有发生的可能?”我坦然作答,并疑惑地看着卡夫卡。他只是皱起了眉头。走了两三步后,他说:“我想——几乎没有。现今,对上帝的渴望与对罪愆的恐惧极大程度地减弱了。我们陷入了狂妄自大的沼泽。战争证明了这一点,多年以来,它大范围的去人性化麻痹了人类的道德力量,也麻痹了人类自身!我相信,如今的教堂盗贼不会再被强直痉挛击中。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人们不会砍掉盗贼的半条胳膊,而会截掉他极为过时的道德想象力。他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那儿,他以歇斯底里的痉挛为表现的古老道德冲动将被精神分析完全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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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道:“这个教堂盗贼可能会被归为隐蔽的、有俄狄浦斯或恋母情结的精神病患者。毕竟他想偷的是圣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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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卡夫卡点了点头,“没有罪过,没有对神的渴望。一切都是世俗的、有明确目的的。上帝超越了我们的存在。所以,我们普遍生活在良知麻痹的状态中。所有超验的冲突似乎都已消失,可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像是雅各布教堂里的木雕那样自我防卫。我们一动不动。我们只是站着。甚至连这都算不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被恐惧的污泥粘在廉价的基本原则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实践。比如说我,坐在办公室里,翻阅着卷宗,试图把我对整个工人意外保险机构的厌恶藏在一个严肃的表情后面。然后您来了。我们无话不谈,穿过喧闹的街道,走进寂静的雅各布教堂,看着被砍掉的手臂,谈论时代的道德痉挛。然后我走进我父母的店铺,吃点东西,给几个欠钱不还的债务人写几封客气的催债信。无事发生。世间祥和。我们和教堂里的木雕一样僵硬。只是没有祭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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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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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卡夫卡博士与我——穿过策尔特纳街,来到老城环形路上。我们从远处就已经能听见一大群人的喧闹声与歌声,走到白孔雀屋附近,我们被一支缓缓行进的游行队伍挤到了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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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国际歌的力量。”我微笑着说,卡夫卡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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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聋了吗?您没听到这些人在唱什么?唱的可都是旧奥地利的民主主义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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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驳道:“那这些红旗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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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红旗!不过就是新瓶装陈酒!”卡夫卡说罢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进身后的房子。我们穿过阴暗的院子与一条短短的过道,越过粉刷成白色的阶梯,走入一条羊肠小道,从那儿穿过艾森巷后,我们来到了宽阔的利特大街,这里听不到游行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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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不了这些吵闹的街头骚乱。”卡夫卡长舒一口气道,“这种骚乱中隐藏着脱离了上帝的、新宗教战争式的恐怖,它以旗帜、歌声与音乐开始,以劫掠与流血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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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对道:“不是这样的!布拉格现在几乎每天都有游行,每次都安静有序。只有在熟肉铺的血肠里才能见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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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发展得只是比较慢。不过不要紧!它们迟早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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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抬起手挥了几下,用以表达自己的担忧,然后继续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邪恶的时代——从没有任何事物是名副其实的这一点中,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人们使用国际主义这个词,以它指代人道,也就是一种道德价值,而国际主义这个词主要是用来描述地理概念的。概念被推来搡去,像被挖空果肉的空荡荡的坚果壳。比如,在如今这个人们的根早已被拔出泥土的时刻,人们却谈论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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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这么做了?”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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