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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翻了翻这本小册子。然后小心地沿着桌面把书推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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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文学是精巧的享乐品,我不喜欢。书中的宗教被完全蒸馏为美学。为生活赋予意义的手段成了刺激的手段,成了像昂贵的窗帘、画作、雕花家具,以及货真价实的波斯地毯这样的华丽装饰品。这种文学中的宗教是附庸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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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得对,”我同意道,“由于战争,连信仰领域都出现了替代品,就是这种文学。作者把上帝的思想装饰在身上,就像戴一条五颜六色的时装领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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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那不过是一条极为普通的颈套。就好像人们总是把超脱当作逃遁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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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那本《乡村医生》泛黄的衬页第四页上,写着这么一段话:“文学竭力将事物放置于令人愉快、舒适的光芒下。而作者又必须将事物提升到真实、纯洁、永恒的境界。文学寻求惬意。而作者找寻幸福,这与惬意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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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是弗朗茨·卡夫卡的格言,还是我记录下来的某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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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恩斯特·雷德勒给了我一本表现主义诗集,书名叫《人类的薄暮——最新诗作的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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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经常翻阅我的读物,他评价道:“这不是诗句,是语言煎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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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驳道:“您太夸张了。新诗要使用新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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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没错!”我父亲点了点头道,“每个春天都会长出新的草,可这草难以消化。它是语言铁丝网。我会再好好读一读这本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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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在去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我父亲的办公室之前,我先到二楼拜访卡夫卡博士。和我打过招呼后,他把表现主义诗集放到我面前,用责备的语气道:“您为什么用这本书吓唬您父亲?您的父亲是个正直诚实的人,他有许多宝贵的经验。但他没法理解这种戏耍逻辑语言手段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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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觉得这本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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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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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它是诓人的语言杂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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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恰恰相反。这本书对分离的见证坦率得令人震惊。此处的语言不再是黏合剂。作者只为自己说话。从他们的行为来看,仿佛语言只属于他们。可语言只授予生者一段不定的时刻。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语言属于死者与未出生者。人必须谨慎对待自己拥有的事物,而这本书的作者们已经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是语言破坏者。这是一种严重的罪过。对语言的伤害永远是一种情感与精神上的伤害,它会让世界晦暗,万物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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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总在表达激烈的情感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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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文字中罢了。这是一种库氏疗法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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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欺骗,”我气愤地说,“人们在冒充自己本不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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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样?这有什么特别的?”卡夫卡的表情带着迷人的同情、耐心与宽容,“人们以正义为名做了多少不义之举?多少愚昧打着启蒙的旗帜扬帆启航?多少堕落伪装成了繁茂?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战争不但烧毁、撕裂了世界,还照亮了世界。我们看到,这是一个人类亲手搭建的迷宫,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世界,它的舒适与表面上的实用性逐渐剥夺了我们的权力与尊严。这一点,您可以从您父亲借给我的那本书里看得一清二楚。诗人们像冻僵的孩子般呜咽着抒情,或像狂热的拜物祈祷者般咆哮着赞美,他们越不相信在他们面前舞蹈的偶像,就越扭曲自己的词语与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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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从埃格尔湖畔的阿尔特萨特尔来到布拉格,准备继续学业。为了让他熟悉这座我热爱的城市,我带他参观了布拉格的街道、宫殿、博物馆与教堂。有一次散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的话语令我大吃一惊,他说:“所有丰饶的哥特与巴洛克风格的装饰与纹饰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它本应用来掩饰各类事物的唯一目的:实用性。人应当忘记功能性,从而也应当忘记自己与自然和世界的紧密关系。没有目的性的美唤起了人对自由的感情。观赏性装饰的艺术文化是文明人驯服深藏于他们心中的人猿的手段。”阿尔弗雷德的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回家后,我把它记了下来,又逐字逐句地向卡夫卡分享。他半闭着眼睛倾听着。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很久以前就写过《为一家学院所作的报告》,讲的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因此,当他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的时候,我非常失望:“您的朋友说得没错。文明世界极大程度上是以一系列成功的驯化手段为基础的。这就是文化的意义。按照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形成源自猴子的原罪。然而,一种生物永远无法彻底脱离构成他生存基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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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着答道:“总会遗留下一截从前的猴子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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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卡夫卡点了点头道,“人很难应付自我。想要与必须克服的阶段画下清晰分界线的渴望不断引发言过其实的概念,从而一再产生全新的假象。然而,这正是渴求真理最显眼的表达。人只能在悲剧的黑暗镜像中找到自己,可在那儿,一切都已经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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