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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16 “您肯定不会参加的吧?”我不假思索地用坚信不疑的语气说道,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卡夫卡博士小学的时候会参与斗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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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18 可卡夫卡博士笑了起来,高高仰起头道:“您问我是不是也在里面打打闹闹!虽然我从没打过架,又着实非常害怕,可为了让我的同学相信我不是他们口中那个娇生惯养、妈妈的宝贝儿子,我总是挤到最混乱的缠斗中去。还有,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弱小的犹太男孩。结果,我没能说服他们,因为我老是挨揍。这种课后游戏结束后,我回到家时总是哭丧着脸,浑身脏兮兮的,上衣的扣子掉了,衬衫的领子也扯破了。当时我们就住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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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20 到了小环形路,卡夫卡博士在舒伯特楼的巴洛克式入口处停了下来,短促地点了点头,为我指出对面那排房子中尤为突出的中世纪建筑米努塔楼,它紧挨着将老城环形路与小环形路隔开的市政厅。“我父母就住在楼上。不过他们要到傍晚才到家,白天他们在店里工作。他们把家务事交给了厨娘与我们的保姆。每当我在街上打完群架,穿着破烂的衣服,哭哭啼啼,脏兮兮地回到家后,她们的情绪总是特别激动。保姆绞着双手,流着眼泪威胁我,说要向我的父母汇报我干的好事。可她从来没这么做。正相反!保姆与厨娘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消除了我打架的痕迹。厨娘还不住地嘀咕道:‘你这个拉瓦乔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追问她,她只答道:‘说的就是你。你就是个真正的拉瓦乔尔。’她把我归到了一类我完全不熟悉的人群之中。她把我卷入一个黑暗的秘密,让我不寒而栗。我是个拉瓦乔尔!这个词像一道可怕的魔咒,让我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紧张情绪中。为了从中解脱,有一天傍晚,当我父母在起居室打牌的时候,我问他们什么是拉瓦乔尔。我父亲盯着手中的纸牌说:‘他是个罪犯,是个杀人犯。’我当时一定显得十分吃惊,表情呆滞,因为我母亲关切地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意识到厨娘认出了我内心的罪犯,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了。母亲探究地打量着我的脸。她已经准备把牌铺在桌子上,对我进行审问了。可我父亲还想继续打牌,他没好气地吼道:‘他还能从哪儿听来的?不是学校就是在街上!现在人们到处都在谈论这些家伙。’我母亲接话道:‘没错,这帮流氓搞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此时,父亲啪的一声把一张牌甩在桌子上:‘王!’我赶紧愕然地溜出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我发烧了。经请来的医生诊断,我得了咽喉炎。他给我开了一些药。保姆拿着处方上药房去了,厨娘则守在我的床边。她是个又高又胖、心地善良的女人,我们都叫她‘安娜太太’。她抚摸着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说:‘别害怕,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我把手缩回被子底下,问道:‘为什么我是个罪犯?’厨娘把眼睛瞪得滚圆,说:‘罪犯?谁说的?’‘您!就是您!’‘我?’安娜太太攥起拳头,压在她壮实的胸脯上,愤愤不平地说,‘你根本在说瞎话!’可我说:‘千真万确!您说我是个拉瓦乔尔。他是个罪犯,我爸妈这么说的。’此时,安娜太太两手交叉在头顶,笑着解释道:‘没错,拉瓦乔尔,我是这么说过,可我没有恶意。拉瓦乔尔,大家都只是说说而已。我不是拿这个在贬低你。’她劝慰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可我转过身对着墙。不久后,保姆带着药回来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喊出过拉瓦乔尔这个名字,但它像刺一样留在我心底,更确切地说,它像断针的针尖一样贯穿了我的身体。咽喉炎痊愈了,可我的心里还病着,是个拉瓦乔尔。从表面来看,一切照旧。大家都以从前的方式对待我,可我知道,我是个弃儿,是罪犯,总而言之,我是个拉瓦乔尔。我再也不和其他男孩一起打群架,总是乖乖地跟着保姆回家。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其实是个拉瓦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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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22 “没这件事!”我失声道,“时间一定已经把它冲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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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24 “正相反!”卡夫卡露出了痛苦的微笑,“没有东西会像这种毫无根据的罪恶感那样更牢固地附着在人的灵魂里,正因为没有真正的原因,才让人无从悔恨,也无法弥补。所以,即使表面上我早已忘记厨娘的这件事,也得知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可我依然还是个拉瓦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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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26 “您研究了拉瓦乔尔的生平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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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28 “是啊!不只拉瓦乔尔,还有许多其他无政府主义者的。我深入研习过戈徳温、蒲鲁东、施蒂纳、巴枯宁、克鲁泡特金、塔克尔与托尔斯泰的观点与生平,我参加了各种圈子与会议,在这方面投入了大量的金钱与时间。1910年,我参加了捷克无政府主义者在卡罗林塔尔区的炮火十字餐馆举行的集会,无政府主义青年俱乐部伪装成曼陀林俱乐部在这儿活动。马克斯·布罗德陪我参加过好几次集会,不过他基本上对此毫无兴趣。他觉得那是青年人对政治的一种迷惘。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在追随拉瓦乔尔的足迹。后来我借这些活动结识了埃里希·米萨姆(Erich Mühsam)、阿图尔·霍利彻尔(Arthur Holitscher),以及出版了报刊《为所有人的富足》、自称皮埃尔·拉穆兹的维也纳无政府主义者鲁道夫·格罗斯曼(Rudolf Grossmann)。他们都为了实现人类幸福而全身心地努力着。我理解他们。可是……”卡夫卡举起双臂,像一双折起的翅膀,然后又无奈地将其垂下,“我没有办法长时间与他们并肩作战。我还是和马克斯·布罗德、菲利克斯·维尔奇及奥斯卡·鲍姆在一起。他们与我更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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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30 他停下脚步。我们已经走到他住的那栋楼。他出神地对我笑了一两秒,然后他轻声说:“所有犹太人都和我一样,都是被遗弃的拉瓦乔尔。我还能感受到回家的拐弯处那些坏小子的拳打脚踢,可我已经无力还击。我再也没有青春的力量。保护我的保姆?我也早已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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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32 他向我伸出手:“时候不早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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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36 我给卡夫卡带了一本卡尔·克劳斯 [30](Karl Kraus)在维也纳出版的《火炬》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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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38 “他吹毛求疵地评论记者时真是太棒了,”他边翻阅边说,“只有狡猾的偷猎者才能成为如此严格的护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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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40 “卡尔·克劳斯披露了维也纳城堡剧院的剧作家格奥尔格·库尔卡是个剽窃者。您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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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42 “那不算什么。脑回路里的小问题,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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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46 我们谈起阿尔弗雷德·波尔加 [31](Alfred Polgar)经常发表在《布拉格日报》上的那些短小却又凝练精美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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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48 卡夫卡说:“阿尔弗雷德·波尔加的句子如此流畅悦耳,我们不由将他的文章看作一种无拘无束的社交娱乐,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受到了他的影响与教育。在小山羊革面手套般的形式下藏着坚定不移的意志。波尔加是庸人国度中一个矮小干练的马加比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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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52 弗朗茨·卡夫卡把弗朗斯·亚默 [33](Francis Jammes)的诗集还给我时说:“他如此质朴感人,如此快乐坚强。对他来说,他的生命并非两个黑夜之间发生的事。他根本不知黑暗为何物。他与他的整个世界都幸福地藏匿于上帝全能的掌中。他像孩子称呼家庭成员那样把可亲的上帝称呼为‘你’,这就是他不会衰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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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56 莉迪亚·霍尔茨纳送了我一本阿尔弗雷德·德布林(Alfred Döblin)[34]带有中国元素的小说《王伦三跳》。我把书拿给卡夫卡看,他说:“这个作者在德国新锐小说家中名气很响。除了这本,我只读过几部短篇小说和一本奇特的爱情小说《黑窗帘》,也是他的第一本书。在我看来,德布林似乎把可见的世界描写得极不完满,必须要以他的词汇才能充满创造性地填满这个世界。这只是我的感想。但如果您好好读的话,您也会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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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60 照着弗朗茨·卡夫卡的说法,我阅读了阿尔弗雷德·德布林的第一部小说《黑窗帘》,一部关于词语与意外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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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62 当我与他谈及此书的时候,他说:“我不理解这本书。人们把因果关系不明的多起事件同时发生称为巧合。可是如果没有原因就没有世界,所以世上其实并没有巧合,只有这儿才有——”卡夫卡用左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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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67664 “巧合只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在我们有限的认知中。它反映了我们知识的局限性。与巧合的斗争永远是与我们自己的斗争,这场仗我们永远都无法取胜。可书里没写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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