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669030
1705669031
我把打开的书还给卡夫卡博士，疑惑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但他一言不发地合上书，把它与其他几本黄色亚麻布面的精装书一起放回抽屉中。此时我只好小声地说：“我没有看懂。说实话，刚刚那段话对我来说太艰深了。”
1705669032
1705669033
卡夫卡愣住了。他侧着头看了我几眼，然后缓缓地说：“这很正常。真理永远是一道深渊。就好像在游泳学校那样，人要敢于从日常经验摇晃而狭隘的跳板上跳下来，沉入底部，然后再次浮现在比先前光明数倍的事物表面，笑着换气。”
1705669034
1705669035
卡夫卡博士像个夏日避暑客般展露出笑颜。要不是我父亲来接我，要我去办些事，卡夫卡一定会把书中框起来那部分的内容解释给我听。所以，我只能希望卡夫卡博士以后还会再次回到中国古代哲人的话题。
1705669036
1705669037
为了加强自己对这种可能性抱有的信念，我把庄子这本当时对我来说格外昂贵的书买了下来，并用铅笔画出了卡夫卡当时画线强调的那段话。好几个星期以来，我都把这本书放在公文包里，为的是在可能发生对话的时候立刻将它拿出来。唯独这件事始终没有发生。卡夫卡博士再也没有提到《南华经》。于是我只能把这本我花了很大代价才买来的书放进了书柜，它很快就被挖掘新书的魔力淹没了。
1705669038
1705669039
尽管卡夫卡对此只字不提，但看起来他仍在研读道教文学。卡夫卡送我的两本小书，由克拉邦德（Klabund）翻译的《老子格言》与由F. 费德勒（F. Fiedler）翻译的《道德经》就是明证，我至今仍保存着它们。当我问起费德勒译本的出版人古斯塔夫·维内肯（Gustav Wyneken）时，他不知所措地耸了耸肩。
1705669040
1705669041
然后，他说：“他是德国候鸟协会的创始人及主要发言人。古斯塔夫·维内肯与他的朋友想要逃离这个机械世界的侵袭，他们求助于自然与人类的思想财富。如您所见，他们没有耐心阅读自身存在与责任的原文，反而在古汉语转译成的现实中费力拼读。对他们来说，前天似乎远比今天更易于理解。可是，在自己生活的某一时刻理解真理，比在任何时刻、任何场合都容易得多。只有在此处，人才能赢得或失去真理。它隐藏的只是显而易见的东西，只是表面。必须将它们打破，一切就清晰了。”
1705669042
1705669043
卡夫卡笑了，我却皱起眉头问道：“可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该采取什么行动？有没有什么可靠的引导？”
1705669044
1705669045
“不，不存在这种东西。”卡夫卡摇摇头，回答道，“通往真理的路上没有时刻表。只有耐心奉献的冒险精神才有效。良方妙策都是退缩，是怀疑，因而也是歧路的开端。人必须耐心无畏地接受一切。人的命运是生，而不是死。”
1705669046
1705669047
当他在原本严肃的句子中随意地抛出几个捷克语及德语单词时，他的脸上泛起了迷人的、孩子般淘气的微笑：“畏惧者不可进入森林。可我们都在森林中。每个人的森林都不同，所在的位置也不同。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每个人的缺陷。大家都必须从缺陷出发。”
1705669048
1705669049
＊
1705669050
1705669051
有一次，我与我的父亲谈论卡夫卡，他把卡夫卡形容成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行侠。他说：“卡夫卡博士最想吃的是自己亲手揉搓、亲自用烤箱烤出来的面包，最想穿的是自己剪裁的衣服。他无法忍受成衣工厂做出来的衣服。他质疑现有的习语。惯例对他来说只是思想与语言的制服，宛如低贱的囚徒壕沟般被他弃如敝屣。卡夫卡博士也是个坚定不移的平民，是个无法与任何人分担存在重担的人。他独自前行。他自觉自愿地选择孤独。这就是他格外好斗之处。”
1705669052
1705669053
几天后，卡夫卡博士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小事，证实了我父亲的话。
1705669054
1705669055
着装整齐的军人从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旁列队经过，旌旗飘扬，号声嘹亮。卡夫卡博士、我父亲与我站在敞开的窗前。我父亲拍摄了行进的队伍。他把镜头调整到各个角度，非常关心自己的摄影成果。
1705669056
1705669057
卡夫卡博士观察着他，静静地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1705669058
1705669059
我父亲见状，说：“我已经用掉六盒胶片了。我相信，在这十二张底片里或许会有几张像样的。”
1705669060
1705669061
“可惜这些原材料了，”卡夫卡博士回答，“这整个故事都很无聊。”
1705669062
1705669063
“为什么？”我父亲惊讶地问道。
1705669064
1705669065
“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卡夫卡回答，然后他走到办公桌前，“实际上。所有军队只有一句座右铭：‘前进！为了所有坐在我们身后的收银台与办公桌前面的人！’现代军队不以人类的真正理想为目标，早已偷偷地背叛了所有人性。”
1705669066
1705669067
我父亲吃惊不小，只好低头看着地板。等到卡夫卡博士在办公桌前坐下，他才重新组织起语言：“博士先生，您是个叛逆者。”
1705669068
1705669069
“可惜的是，”卡夫卡说，“我参与的是最令人筋疲力尽，几乎最无望的起义。”
1705669070
1705669071
“抵抗谁？”
1705669072
1705669073
“我自己。”卡夫卡半闭着眼睛，把身子靠在扶手椅上，“抵抗我自己的局限性与惰性。根本来说，是抵抗这张办公桌和这把椅子。”
1705669074
1705669075
卡夫卡疲惫地微笑着。
1705669076
1705669077
我父亲想以表情回应，他费力挤出一个微笑，可他笑不出来。他的嘴角皱起两道细纹，眼睑微微颤抖。
1705669078
1705669079
卡夫卡一定看到了，他递给我父亲几份公文。为了打消我父亲的不快，他解释起了与公文有关的客观事实。他果然成功了。我父亲带着友好的微笑与我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可刚走到走廊上没几步，我父亲立刻就对我说：“这下你看到了吧！”
[
上一页 ]
[ :1.7056690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