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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20 这番指天发誓的话是否让多疑的丈夫就此打消了疑虑,我们无从知晓,不过我们知道的是,早在几个月之前,玛丽娅·费奥多罗芙娜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待1835年夏生下女儿亚历山德拉之后,咳嗽变得越发严重,表现出明显的肺痨症状。1836年这一年,母亲的身体眼看着垮了下来,就像阴云一般笼罩着整个家庭。莫斯科的亲戚们总是时不时来家里探望,每个人讲话时都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就连走路都是踮着脚尖。1837年2月27日,年仅三十六岁玛丽娅·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因肺痨去世,留下了七个孩子,还有心理崩溃的丈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让人在妻子的墓碑上刻下了一段碑文,开头是:“永生铭记的挚友、贤妻与良母。”接下来是俄国感伤主义文学代表人物尼古拉·卡拉姆津(Nikolaj Karamsin)撰写的墓志铭:“安息吧,亲爱的遗骨,直至快乐地苏醒!”(直译为:“直至欢乐的黎明!”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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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22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深爱着母亲,并且打心眼里崇拜她。1864年,当他和第二任妻子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来到莫斯科时,第一件事就是赶到玛莉娜灌林近旁的拉撒路墓地,给母亲扫墓。“每当他思念母亲的时候,内心总是充满了柔情。”[11] 但是,对母亲的爱并没有让他在后来的创作中,对某些情节的设定有所避讳。在长篇小说《白痴》中,有一位名叫列别杰夫的小丑式人物。他跟人吹牛说,自己在1812年和拿破仑军队作战时,被法国人的大炮炸断了左腿。之后,他将截掉的残肢埋到了莫斯科瓦甘科夫公墓,并在墓碑的背面刻上了一行铭文,而这正是作家母亲坟墓上那句卡拉姆津撰写的墓志铭:“安息吧,亲爱的遗骨,直至快乐地苏醒!”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代的读者都清楚,这段情节实际上是在影射1812年打败拿破仑军队的传奇式英雄、第一代安格尔西侯爵(Lord Uxbridge)。在滑铁卢战役中,作为联军骑兵指挥官,他被法国军队的大炮击中了右腿而被截肢,这条腿后来被埋在了一位布鲁塞尔市民的私家宅地里。从此,这里便成了世界各地游客到滑铁卢参观时的打卡地,同时也让这家人的后辈赚得盆满钵满。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借用卡拉姆津的话和滑铁卢战役的神话编造这样一段充满讽刺的情节,不仅是向俄国感伤主义文学——在1870年代背景下颇显过时的潮流——发出抨击,同时也直接反映了作家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分歧。这位同样亲历过1812年对法战争的英雄,面对身怀六甲、罹患重病的“贤妻”,竟然怀疑对方对自己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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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24 陀思妥耶夫斯基传 [:170567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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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27 母亲的去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经历的第一次重大变故。另一次程度虽有所不及但同样深刻的转折发生在1834年秋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哥哥米哈伊尔一起,进入了契尔马克寄宿中学。这所私立学校是莫斯科的顶尖学校之一,校舍是一栋华丽的宫殿式建筑,位于东北部城区的诺瓦亚巴斯马娜亚大街。在这里就读的学生,每年要交高达八百卢布到一千卢布的学费。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的收入只够支付一个儿子的学费,于是,库马宁夫妇便主动担起了另一半费用。学校的课程除了俄国文学和语法课,还有几门传统或时髦的外语(法语、德语、英语)课,再加上物理、数学、绘画、音乐等课。据弟弟安德烈回忆,两个哥哥最崇拜的老师是教俄语文法的尼古拉·比列维奇(Nikolaj Biljewitsch)。比列维奇原来在乌克兰涅任(Neschin)念书时,曾和果戈理同班。他本人也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经常为各类刊物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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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29 另外,比列维奇还曾把席勒的作品翻译成俄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席勒的热爱,或许便和比列维奇的影响有着直接关系。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对文学的热情早在此前便已被唤醒,那是从父母每天晚上带着孩子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开始的。每次,先是父母轮流朗读,当他们读累了的时候,就由两个大儿子来接替。除了米哈伊尔·罗蒙诺索夫(Michail Lomonossow)、加甫里尔·杰尔查文(Gawriil Derschawin)等18世纪俄国经典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对同时代作家的作品更是情有独钟,尤其是尼古拉·卡拉姆津的感伤主义小说,还有瓦西里·茹科夫斯基的挽歌体诗作。相反,米哈伊尔和费奥多尔除了沃尔特·司各特等浪漫派作家,最喜欢的作家是普希金和早期的果戈理。关于普希金和茹科夫斯基谁才当得起桂冠诗人的称号,曾是父母和两兄弟争执不休的话题。就在母亲去世前几天,普希金在圣彼得堡的一场决斗中重伤后不治身亡。安德烈在回忆录中写道,如果不是当时正在为母亲服丧,两兄弟很可能会向父亲要求,去参加普希金的追悼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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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31 1836年秋天,父亲在新成立的圣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为米哈伊尔和费奥多尔申请到了两个奖学金名额。在当时,像奖学金这样的区区小事,也要由大臣会议审批通过。这在今天听起来颇有些荒唐,但是在沙皇尼古拉一世统治的时代却十分平常。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足足等了三个月,才于1837年1月得到通知,两个儿子必须要通过录取考试,才能得到奖学金。之后又拖了三个月,米哈伊尔和费奥多尔兄弟俩才正式得到批准,去圣彼得堡参加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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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33 临近动身,费奥多尔的声带突然出了毛病,于是,出发时间再次被推迟了两周。等到费奥多尔身体康复时,已是5月中旬。两兄弟在父亲的陪伴下,启程前往圣彼得堡。莫斯科距离圣彼得堡大约六百公里,乘马车大约需要一周。直到1851年,两地之间的铁路才终于开通。尽管已是春暖花开时节,然而旅途劳顿却仍然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父子三人搞得疲惫不堪。冰雪初融的公路上满是泥泞,马车只能以近乎步行的速度艰难地向前挪动。虽然一路没有更换马匹,但每到一处驿站,也都要等上几个小时才能再次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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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35 在途中的一个驿站,陀思妥耶夫斯基三人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一个身着华丽制服的信使醉醺醺地跳上一辆刚刚驶入驿站的空马车,不等坐稳,便怒冲冲地“抡起右拳”朝着年轻马夫的“腮帮子狠狠地击去”。他这样做显然不是因为急着赶路,而只是为了向众人炫耀自己的身份,以及所肩负使命的重要性。赶车的农村小伙抱着脑袋缩起身子,半是恐惧半是恼怒地挥起马鞭,狠命抽打着牲口。拉车的驿马就像被毒蜘蛛刺中一般,发疯似的冲了出去。信使依然不肯罢休,而是机械式地不停地将拳头捶向马夫。后者随着同样的节奏,把鞭子一个劲儿地向马背抽去,直到这辆载着施暴者和受虐者的马车在视线中消失。时隔十四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回忆起这段往事:在他看来,“这一令人厌恶的情景”不仅反映出农奴制的弊端,而且也是俄国社会中恶行泛滥的证明。[12] 在为《罪与罚》撰写的提纲中,他写下了这样的提示词:“我个人第一次目睹的凌辱事件——马,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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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37 但是,即使没有在驿站中见到的这一幕,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的心情也一样低落。去工程学校上学并不是他们的愿望,而是父亲的安排,是这位军医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为儿子们做出的职业选择。两兄弟对工事学、弹道学和如何修造浮桥没有丝毫兴趣,对演习和训练更是充满了厌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回忆这段经历时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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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39 那时候,我和哥哥对新生活充满了渴望。我们热烈地向往着一切“美好和崇高”的事物,当时,这些词语充满了新鲜的气息,没有一丝嘲讽意味。哎,那时候有多少美妙的词语啊!…… 我们满怀激情,甘愿为信仰付出全部身心。虽然我们俩清楚地知道数学考试的各种要求,但是我们幻想的只是诗歌和诗人。哥哥写诗,每天要写两三首,甚至路上也不间断,而我一心想着要写一部小说,情节发生在威尼斯。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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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41 到了圣彼得堡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才意外得知,工程学校的入学考试是在9月,也就是说,还要再等上足足三个月,而他不可能在圣彼得堡待这么久。为了让两个儿子在考试中能够取得好成绩,父亲将他们送进了退休军官科罗纳德·科斯托马诺夫(Koronad Kostomarow)开办的预科班,这所补习学校在帮助备考学生提高成绩方面一向有口皆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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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43 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花了两个月时间,带着两个儿子在新都圣彼得堡各处游览,之后于1837年7月独自返回了莫斯科。爱妻的离世再加上与两个儿子的分离,让他在精神上备受打击。还没有到家,他便以健康和服役年头为由,向医院提出了退休申请。1837年8月,申请得到批准后,他带着女儿瓦尔瓦拉、薇拉和亚历山德拉,还有儿子尼古拉、女管家阿廖娜·弗罗洛芙娜(Aljona Frolowna)以及医院公寓的全部家当,搬到了达罗沃耶的田庄。十二岁的安德烈独自留在了莫斯科,和当年两位兄长一样,由库马宁一家资助,进入契尔马克寄宿学校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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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45 归隐田园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并没有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获得心灵上的宁静。原本就贪杯的他,从此彻底沦为了酒鬼。他整天自言自语,两手不停地颤抖,同时还害上了头晕病。很多时候,人们清早见到他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搬到乡下不久,他就开始和十八岁的女仆同床共寝,并且生下了一个儿子。不过,孩子很快便夭折了。两个年龄较大的女儿瓦尔瓦拉和薇拉实在不能忍受父亲的混乱生活,干脆搬回了莫斯科,住到了姨妈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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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47 从圣彼得堡传来的有关两兄弟的消息,更是让父亲的坏心情雪上加霜。在工程学校的入学体检中,天生体质羸弱的米哈伊尔被查出有肺结核迹象,因此未能被录取。米哈伊尔先是作为“残次品”被安排到圣彼得堡的另一家工程学校,三个月后又被转到了爱沙尼亚雷瓦尔[14] 的一家分校。这个结果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的心理备受打击。除了由此带来的经济压力,身为退役军医,他感觉自己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伤害。为此,他向学校方面发去了一封儿子的健康证明信,以推翻圣彼得堡同行的诊断,最后自然是徒劳。但实际上,他的抗议是有道理的,因为工程学校的体检结果的确是一次误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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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49 米哈伊尔的落榜更是让费奥多尔伤透了心。哥哥被安排到遥远的波罗的海地区去上学,对他来说意味着,他的身边从此少了一位亲人和挚友。兄弟俩是一对心有灵犀的知音,他们共同分享对文学的热爱,相互倾诉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十二年后,当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被捕后,当审讯员问他“你和谁关系最近,和谁交往最密切”时,他的回答是:“我和任何人都没有绝对亲近的关系,除去一个例外,即我的兄长、前工程兵少尉米哈伊尔·陀思妥耶夫斯基。”[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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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51 很快,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又得知了另一个坏消息。尽管费奥多尔于1837年9月顺利通过了录取考试,却没能得到国家颁发的奖学金。学校方面的解释是,所有公费名额都已发放完毕。但实际原因并不是公费生的名额太少,而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肯用赠送礼金的方式去贿赂主考官。在沙皇时代的俄国,用钱来买通关系的现象十分普遍,不仅是在法律和行政部门,在军队同样也不例外。虽然考试成绩优异,但费奥多尔最后却只被定为十二级。米哈伊尔对此解释说,那些富家子弟都已经习惯了用钱而不是依靠努力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没有钱能拿给别人,就算有,我们也不会这样干,因为用钱来代替行动去获取特权,是违背良知和令人耻辱的”,他在给父亲的信中(1837年9月27日)写道。米哈伊尔显然是想用这番话来安慰父亲,让他相信自己的两个儿子是品德高尚的人,从而使内心受到的打击得到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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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53 工程学校的学费每年九百五十卢布,这是年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根本没有能力负担的。于是,他只能不顾脸面,再次向库马宁夫妇求助。而且,实际上的花费还不止这些。费奥多尔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向父亲要钱:茶叶,衣服,靴子,水彩,铅笔,描图纸,等等。他不想在学校里被人看成穷人家的孩子,并因此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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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55 5月阅兵礼就要到了,我的制服和装备还有很多需要修补和添置。说具体点儿,我的同学们每人都有一顶新军帽,这会让我那顶旧军帽(学校免费发放给学生的库存军需品,作者注)在沙皇面前变得很惹眼。所以,我必须买一顶新军帽,价格是二十五卢布。(1838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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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57 阅兵礼之后是军事演习,这又意味着新的花销。演习之后又是新一轮阅兵,接下来又是演习。父亲不得不一次次给儿子往圣彼得堡汇钱,时间越久,心里积压的火气就越大,因为他原以为,只要儿子能够顺利通过考试,每年近一千卢布的学费就会自然得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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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59 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费奥多尔总喜欢模仿父母写信时惯有的多愁善感语气,虽然在当时,这种感伤风已经成为诸如普希金等新生代作家嘲讽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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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61 我的天啊,我这是有多久没给您写信了啊,内心又有多久没有感受到那些真诚又纯洁、崇高又超然的幸福时刻了啊,这种幸福感,只有当你拥有一个百分百可以信赖的人时才能感受到,你可以与他分享你心底激荡的每一丝涟漪。哦,此刻我是多么急切地渴望沉醉在这种幸福中。(1838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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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63 从这种风格老派的笔调中可以看出,在文化修养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父母的熏陶,但是在更多时候,这种矫情做作的语气不过是儿子为了向父亲要钱而耍的花招。事实证明,儿子的信写得越矫情,措辞和语气越对父亲的口味,就越容易说通父亲,松开腰包给儿子汇钱。从这一意义上讲,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时写下的这些讨钱信,后来变成了其作家生涯中的谋生手段,即用文字来换取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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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65 但是,就算信写得再讨人欢喜,父亲的耐心也总是有限度的。1839年5月,当费奥多尔又一次写信向父亲要钱时(这次是为了买靴子和一套新文具),父亲虽然如数汇给他需要的款项,但同时以哀伤的口吻描述了家中的悲惨境遇:虽然已是5月,可是在达罗沃耶和切列莫什那,地里的雪却还没有融化,所以他不得不额外花费六百卢布给牲畜购买饲料。可就算是这样,新买来的饲料和剩下的草料加在一起,也仍然不够。所以,田庄里的农民只好拆掉草棚,把苫屋顶的稻草拿去喂牲口。漫长的寒冬之后是旷日持久的干旱,这样下去,过冬的庄稼都要旱死在地里了。连续几个星期,天上没有下过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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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67 听到这些以后,你还抱怨父亲给你寄的钱太少吗?就连我自己也急需添置新衣,虽然旧的那些早已破破烂烂,可我整整四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在我自己需要用钱的地方,我连一个戈比也拿不出……现在我给你寄去三十五纸卢布,按照莫斯科的汇率,可以兑换四十三点七五银卢布。这些钱你要省着花,再说一遍:我没有能力很快再寄钱给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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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70369 这大概是父亲写给费奥多尔的最后一封信。十天之后,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离开了人世,时年五十四岁。他的死引发了一场持续至今的有关死因的争论。据官方文件记载,陀思妥耶夫斯基医生是于1839年6月6日从达罗沃耶返回切列莫什那的途中因中风去世。但是小儿子安德烈却坚持认为,父亲是被自家农奴杀害的。安德烈在回忆录中写道,这天,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趁着酒劲,把几位村民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骂他们是一群不好好干活的懒汉。其中一位村民“恶言恶语地顶撞了几句,因为害怕自己的冒犯会招来父亲的报复,便朝村民们喊:‘哎,伙计们,咱们把他干掉!’话音刚落,这群壮汉——总共有十五人左右——便一拥而上,把父亲扑倒在地,然后活活打死了”。[17] 据安德烈称,调查委员会虽然安排了尸检,然而由于村民“用一大笔钱”买通了当局,所以死因最终被确定为“中风”,之后死者被草草下葬。一位了解事情真相的邻村地主劝陀思妥耶夫斯基家人放弃调查,也不要对当事村民提出诉讼,因为一来这不能让逝者死而复生,二来如果对事件进行彻查的话,也许达罗沃耶的所有男性村民都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那样整个村子就会破产,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也会随之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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