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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拜旦传 笔记与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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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2月底,圣克莱尔来洛桑已有三个星期。他在柏格路上一栋楼里的二楼找了间小办公室,向窗外望去,脚下即是蜿蜒的鹅卵石路,路的另一头是圣弗朗索瓦广场(Place Saint-François)。办公室里家具不多,却也够用。龟裂的灰泥墙上,深嵌着三扇竖铰链窗,窗下是一条长而窄的桌子,桌旁有一把转椅。他需要这样一个独处的空间来整理大量的访谈笔记,还要把速记内容转成正常文字—顾拜旦滔滔不绝的语速只能用速记法才能避免遗漏,而要复原其口才,需要大量的转译工作。桌子上杂乱地放着一堆笔记本和纸张;他一边看着潦草的笔记,一边敲打着打字机的键盘,而一页页整齐的书稿已初具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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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中央是一盏吊灯,地板上铺着一张褪色的红色波斯地毯,窗台上有个细长的花瓶,花瓶四周是掉落的玫瑰花瓣(这是朱丽叶送他的礼物)。除此之外,屋里全是书——墙侧地面上,堆着一摞大概20本书,书上落满灰尘,但透着油墨和纸张的香气。这些书都是梅斯里给他的。此外,还有一摞日渐增高的国际奥委会的旧杂志、时事通信、公函和文件。绝大多数出版物都是皮埃尔·德·顾拜旦所著,其中就包括大部头的《世界史》,这部书出版于10年之前,那时顾拜旦64岁。照这样下去,添加一个文件橱或几个书架已成为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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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克莱尔将打印稿打包,打算带到梅斯里在洛桑大学的办公室去。他拿起几页刚刚逐字打印好的笔记,一边读,耳边一边回响着顾拜旦说话时那独特的鼻音,不由得心想,能不能在几个段落里用第一人称来叙述,在他之前一直使用的第三人称叙述和他与顾拜旦的对话之间制造一些体裁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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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非常奇妙,是在三个地方度过的……一是巴黎军校(École Militaire)所在的巴黎7区乌迪诺大街的公馆;另外两个分别是我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庄园。这两处庄园一个在巴黎南部凡尔赛旁边的谢夫勒斯山谷;另一个在诺曼底北部的莫维尔庄园,靠近英吉利海峡。我是在城市和乡村的双重魅力和梦境中长大的。一边是巴黎的文化、优雅、绘画、音乐、时尚、文学、历史、宗教,这边的家人敬仰伟大的法国皇室并渴望其回归;另一边是梦境般的乡间林地,那里有小路、池塘、马、船、淳朴的农夫,他们的孩子跟我一样喜欢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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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时候,‘老巴黎’已经开始消失。在第二帝国统治下,塞纳省省长豪斯曼男爵(Haussmann)受拿破仑三世之命,对巴黎进行大规模改建。他做得很好,在我成长期间,他把一个中世纪的迷宫变成了现代化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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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巴黎的家位于7区乌迪诺大街上,南面几个街区外,就是金色圆屋顶的荣军院(Les Invalides)的大广场。荣军院建于17世纪末,是路易十四为安置伤残军人建的医院兼教堂。1706年荣军院正式完工,立刻就成了举世闻名的建筑杰作。随后,授勋的将军、阔绰的官员、玛莱区(Marais)的贵族、皇室的恩主、旺多姆(Vendôme)的政客、新近暴富的商人蜂拥而至。伴着无畏而夸张的出价,他们争相买下荣军院周围的每一寸土地—空地、旧街区、军校前面战神广场(Champ de Mars)的阅兵场—亦即180年后埃菲尔铁塔矗立的地方,都无一幸免。接着,他们就展开了史无前例的竞赛,看看谁能设计建造出最棒的官邸,现在所说的那些著名的巴黎家族公馆,就是当时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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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在凡尔赛还是荣军院,太阳王都曾示意:法国每一片兴旺的土地上,都不许限制建筑的壮丽和艺术的表达。国家的使命中从而有了创造性的审美。一所老兵疗养院,其壮丽程度都不逊于王宫;作为艺术收藏馆、肩负文化职责的,也不能仅仅是教堂;政府和军队不应受到质朴的约束,而应用矗立的大厦展现其富丽堂皇。跟历任教皇和意大利美第奇家族46一样,路易十四看到了艺术和文化的高贵潜力,并创造了一个产业来促使其发展。对建筑师、画家、雕刻家、建筑工、泥瓦匠、珠宝匠、饰品匠、家具匠来说,那是一段美好的时期,手边的活儿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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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圣日耳曼德普雷47那老旧而狭窄的街道上,就响起了拆建的喧嚣和锤打声。一个新的巴黎即将破壳而出。这是个由豪华私人公馆组成的建筑群,是其他城市从未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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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克莱尔走在柏格路上。他背着装有书稿的单肩包,准备拿给梅斯里看。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迄今为止在洛桑取得的成果。在他看来,采访工作进展很顺利,他觉得跟顾拜旦已经建立了很强的私人纽带;这种层面的信任,与此前所有采访相比,都更投入也更亲密——圣克莱尔不知道,这是否是写书过程中应有的一部分;他也不知道,这是单纯因为他跟顾拜旦彼此喜欢,还是因为他们对把体育运动转化为知识作品有共同的热爱。他不知道,顾拜旦是否经常敞开心扉,像对自己一样接纳外人,他对此心存怀疑,因为他非常清楚—顾拜旦一旦不同意别人的观点,就绝不会逃避争执,哪怕是朋友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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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梅斯里博士作陪的第一次访谈算起,他跟顾拜旦已经有了大概10次一对一的访谈;他每隔几天都会向梅斯里汇报访谈的进展。这些访谈并非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安排,但大都聚焦在顾拜旦的青年时代,他的成长,以及他受的教育。今天圣克莱尔要拿给梅斯里看的,就是这样一段故事。它始于莫维尔庄园的乡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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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维尔庄园是皮埃尔·德·顾拜旦外祖父的房产,位于诺曼底,始建于16世纪。查尔斯和玛丽喜欢这里,每年5月到8月,他们就带着4个孩子到这里来,逃离巴黎的酷暑。皮埃尔当时还是个小男孩,跟和他在田野、树林里玩耍的农家男孩子相比,他的身材瘦小很多。他长相可爱,口齿伶俐,附近牧场和小镇上的农夫和仆人都喜欢他。而这些牧场和小镇,数百年来一直是莫维尔庄园的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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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的外祖父名叫艾迪安-查尔斯·基高尔特·德·克里瑟努瓦(Étienne-Charles Gigault de Crisenoy)。他跟皮埃尔的祖父一样,从祖上世袭了男爵的爵位,也同样因突出的军功而被授予“法国荣誉军团勋章”。1844年,当他唯一的孩子与查尔斯·德·顾拜旦订婚时,他就决定把家人喜爱的莫维尔庄园作为嫁妆之一赠予女儿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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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的母亲爱着庄园里的人们,就像她爱着上帝一样。她曾在烛光下苦读医书,为的是给大家治病,为大家排忧解难。人们到莫维尔庄园里来,就像到诊所一样,面带羞怯,鞠躬行礼,对些许关怀都报以感激;他们眼含希望,把衣衫褴褛的、发烧或有青肿的孩子送到皮埃尔的母亲面前。后者则待之以药石、食物、信仰、和蔼以及好的建议。当她听说有人病得太严重,无法到庄园来时,她就会亲自到他们那石木墙、泥土地面、茅草屋顶的简陋破旧的家里去探望。有时候,她会带着皮埃尔和他姐姐玛利亚一起去,让他们俩看她工作,还把父亲教导她的话讲给他们俩听—他们必须好好照顾为其工作的人,维持庄园周围农场和小镇的繁衍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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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维尔是你世袭的属地,也是你的责任。” 克里瑟努瓦男爵曾对女儿如此说道,“你要爱护那些照料这座庄园的人,爱护给了庄园生命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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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乡间的早晨里,皮埃尔总是起得很早;这时庄园的大门打开,工人们上工。他推开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看到仆人们的孩子早就在铺着碎石子的院子里追逐打闹,就会非常高兴。他衣服还没穿好,厨房炉子上的香气就顺着楼梯爬上来,钻进他的鼻子里,令他垂涎欲滴。皮埃尔总是跟其他孩子一起,在厨房炉旁的大桌子上吃薄饼、水果、奶油,他喜欢跟他们在一块儿。吃过饭,皮埃尔就领着这群孩子跑出去,经过马厩,越过石桥,跑到树林里。就在那儿,他们跑、跳、爬树……而皮埃尔发现,自己虽然身材瘦小,体格却一点儿都不差。他瘦小的四肢蕴含着与之不相称的力量;而他越发感觉到自己身体匀称,平衡性很棒。追逐时,他能比别的男孩跑得更快更远;打闹时,他能轻松捉弄别人,又能迅捷地挣脱;踢球时,他能毫不费力地把球控在脚下,不让别人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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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身体接触,且求胜心切。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在他还是个婴儿时,他的两个哥哥—保罗和阿尔伯特(Albert)—就待他甚为“粗鲁”;他们总挠他痒痒,或追得他四处乱跑。长大一些之后,他们教他拳击、摔跤、游泳,还教他用他的小船—“塔塔号”—在莫维尔庄园的湖里划船。他们教他各种球类运动,教他击剑;在他刚到学骑马的年纪,就把自己马匹的缰绳塞到他的手里。在哥哥们带他出去时,皮埃尔在马背上无所畏惧—他喜欢驾马飞越,将他俩甩在身后;他就像个小骑师一样纵情疾驰,身体与马的运动节律合二为一,听着马的呼吸,感觉其澎湃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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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在莫维尔庄园里,皮埃尔在游戏中获得无尽的乐趣;他会一直在户外玩耍,直到晚钟响起,伙伴们四散回家。在家里时,母亲就用语言、文学和音乐拓展他的思维。母亲的英语很流利,皮埃尔也学得很轻松;他欣喜地发现,他能用父亲听不懂的语言跟姐姐说话。母亲教他弹钢琴,他姐姐则是弹竖琴。起初他不愿学,可音乐的魅力无可抵挡,他很快就喜欢上了手指在琴键上的跳跃。父亲把他带进画室,教他素描和水彩。很多个夜晚,每当他从书页上抬起头来,都会看到全家人都在阅读;而家里的藏书涵盖了法国文学巨著、艺术和历史典籍。他很聪明,并且能从阅读中找到快乐,所以比哥哥姐姐小时候读得更多更深。他对经典名著尤其沉迷,《伊利亚特》《奥德赛》《埃涅阿斯纪》……所有古希腊古罗马的事物都深深吸引着他。在翻阅父亲和母亲的家族史时,他感到由衷的自豪,也开始明白顾拜旦家族曾在一个伟大的国家有所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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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皮埃尔在诺曼底的那段美好时光,少不了白色的埃特勒塔海岸48。埃特勒塔位于莫维尔以北30英里,英吉利海峡一侧,是艺术家的天堂。当地的酒馆、酒吧、酒店、沙龙里,全是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皮埃尔的父亲有时候会在这里租下一个房子,带全家到这里来住一个星期,以便自己作画。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阳光下的沙滩上,他跟母亲、姐姐坐在毯子上,身下是温暖的沙砾;他的两个十几岁的哥哥—保罗和阿尔伯特—在不远处的海水中嬉戏;父亲头戴草帽,身着工作服—衣服在海风中猎猎鼓动—站在画架跟前,他凝望远处,海峡里无尽的汹涌的浪涛冲击着岸边的悬崖。他手里端着调色板,颜料盒支在一边,也因风而抖动。他要描绘的,正是鬼斧神工的L’Arche, la Porte d’Aval—象鼻山的下游门。这个大自然的杰作,一直以来受到数百位艺术家的膜拜,其中就有库尔贝49、莫奈50;后来,皮埃尔沿悬崖漫步时被此处的壮丽所打动,也曾为其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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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拜旦庄园位于谢夫勒斯山谷中,就在凡尔赛宫以南,是皮埃尔的祖父朱利安·博纳温切·德·顾拜旦和妻子卡洛琳—马奎斯·德·帕尔迪厄之女—的地产。查尔斯在这里还保留了一间画室,正是他小时候学画画的地方。但他们一家不常到这里来。查尔斯更喜欢诺曼底地区的溪谷和小村庄。在这里,他的妻子及其家人深受当地人爱戴。他们一家在这里时,莫维尔庄园就是他们的天地,他们的老家,远离巴黎的社会责任和政治来往,也不会有在顾拜旦庄园时查尔斯母子间偶尔出现的争吵。皮埃尔跟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关系都很好,但他能感觉到祖母和父亲的关系很紧张,其原因大概是—依照家族传承,查尔斯应该在军界或政界有所建树,但他叛逆地选择了画家这个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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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查尔斯在向孩子传授家族历史这件事上是非常坚决的。有几个夏天,他会带着全家人到罗马旅行。皮埃尔小时候,巴黎和罗马之间尚没有直达的火车,于是他们一家就乘坐火车、马车连续中转,沿阿尔卑斯山脉长途跋涉。但父亲认为这是家族传承下来的,他们责无旁贷。晚春初夏,阿尔卑斯山的诸多山谷中满是木槿、勒杜鹃的芳香,皮埃尔甚是喜欢;话虽如此,当他母亲建议一家人乘火车到马赛51,然后乘船直达罗马时,他更高兴了。与陆行相比,皮埃尔更喜欢这条路线,后来他为奥运会奔走时,选择的也是这条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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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行走在罗马,皮埃尔兴奋于了解这些古代废墟的历史和意义,也为罗马皇帝们的遗产名垂后世而感到震惊。竞技场52、君士坦丁凯旋门53、图拉真浴场54……尤其是宽广壮丽的古罗马城市广场55,令皮埃尔感觉到生命、而非死亡的力量,领悟到古罗马元老院和人民闪烁至今的精神。在他信马由缰的幻想中,西塞罗56从某根石柱后现身而出,身着长袍,舞动手臂,向人们讲述自由;恺撒57的军队雷霆万钧地重归罗马……父亲带他游遍罗马,帕特农神庙、纳沃纳广场、许愿池,循着西班牙大台阶58,走到鲍格才别墅59和鲍格才美术馆60。在美术馆里,他见到了贝尔尼尼61的名作《大卫像》—大卫身体扭曲,双手紧握投石带,一掷之间取了哥利亚62的性命。一处处遗迹走过,一幅幅景象看过,皮埃尔开始明白—在这伟大的遗产背后,在这曾经蓬勃的人类创造力背后,是一个充满创意的人类社会,一个文明的社会;在这里,艺术被高度重视,被视作生命的终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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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罗马,他看到,在那些不朽的艺术作品中不仅有祖先的痕迹,还有他父亲的荣耀,那时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名字—皮埃尔·弗莱迪·德·顾拜旦—里蕴含的历史荣誉感。在梵蒂冈博物馆(Vatican Museum)的展墙上,他见到了父亲最受赞誉的作品—《教皇的扈从》(The Pontifical Cortege)。24英尺长的画布上,描绘了一队队身着盛装的教会高层。这是一幅历史档案,记录的是由教皇庇护九世(Pope Pius IX)发起的宗教会议。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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