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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01 泛希腊主义现在成了腓力的口号,而战争将以宗教远征的名义发动,意在为希腊向薛西斯一个半世纪前发起的侵略报仇。 余下的任务是做好组织细节和军事后勤,并看看每个城邦到底有多大的意愿进行配合。一如既往,腓力首要关心的总是雅典。停战协议甫一签订,他便立即派一队正式的外交使团护送雅典阵亡将士的骨灰回国安葬。可以想见,在这种姿态所产生的友好气氛中,外交往来必定大有收益。24腓力任命安提帕特、阿尔基马科斯(Alcimachus)⑦ 和亚历山大作为特使。我们应当注意,这是王太子最后一次接受与其地位相称的重要任务,这一状况一直延续到腓力去世。亚历山大对雅典的访问——据我们所知,这是他唯一一次踏入其境——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与他的失宠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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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03 访问本身进展得很顺利,受到了优厚的礼遇。腓力的雕像正式揭幕;名誉公民权通过代受的方式授予了腓力,也授予了亚历山大。安提帕特和许多有影响力的公民进行了富有成效的谈话,其中包括九十多岁的伊索克拉底,此人也是他的私人老朋友。(此时伊索克拉底很机智地把整个入侵波斯的想法都归于腓力,他说他自己只是赞同腓力的意愿罢了。)表面上,雅典的领袖们必定给使节们留下了乐意合作、感恩怀德和急于讨好的印象。但是,这种公开的顺从显然是有限度的:恭敬有礼绝不允许沦为彻底的卑躬屈膝。当阵亡将士骨灰瓮交接过来后,被选出来发表国葬演说辞的并非某个可靠无虞的亲马其顿的谄媚之人,而是顽固的德摩斯提尼,腓力最不妥协的对手。他在葬礼上所讲的内容没有保存下来,但我们还存有为公墓而作的动人的碑文: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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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05 睽睽注目、洞观人事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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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07 去告诉世人我等所经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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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09 为保卫希腊的神圣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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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11 在波奥提亚平原我们慨然身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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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13 特使们在来雅典之前已经得到了简要的指令。他们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非正式地和福基翁、吕库古(Lycurgus)等几个主要政治家商讨腓力未来的计划,并评估他们的反应。他们所强调的主要建议包括,在所有希腊城邦中间建立“普遍和平”(koiné eirené)、组建新的希腊同盟;而更大胆的提议是,在马其顿的领导下发动泛希腊的反波斯之战。所以,亚历山大在他父亲的所有绝密计划制定之初就有所了解,这是一种特别优先权。更重要的是,他对与之相关的时间表十分熟悉。我们对他在雅典的活动知之甚少,但即使是这少量的信息也十分有趣。东道主们听说他是个跑步健将,于是出于奉承,他们鼓动他和一流的奥林匹亚运动员一较高下。当后者“似乎有意放慢步伐时,亚历山大感到非常地气愤”。可能就是在这个场合上,他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即只有以王者作为对手他才与之赛跑。他还请求色诺克拉特斯——目前的学园领袖,以道德实用主义闻名——为他草拟一份“君主政体的法则”。人们自然会想,他觉得他再过多久就会用上它们呢?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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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15 与此同时,从不愿浪费时间的腓力率领军队从希腊中部南下到了伯罗奔尼撒。他致信斯巴达人,询问自己是要以朋友还是敌人的身份过去呢,而他得到的是一个典型的拉科尼亚式的回答:“都不。”另一方面,阿尔戈斯等斯巴达的传统敌人则热诚地欢迎他。尽管之前做过不驻军的声明(参见上文第 80 页),但他还是在科林斯卫城留下了一支卫戍部队,可能在其他几个要地也留了一些驻军。他把许多拉科尼亚的土地分给了反斯巴达的城邦,并且使美塞尼亚摆脱了受奴役的状态。有个斯巴达官员没好气地探问,他是否会给美塞尼亚人留下一支足够强大的部队以保卫他们所获得的东西。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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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17 他和每个城邦单独签定协议,“分而治之”的原则如今已经成了他的习性。唯有斯巴达以其对抗性的执拗拒绝谈判,而对此腓力也不强求。他可能觉得,一个独立的斯巴达可以有效地制衡他那些新的伯罗奔尼撒盟友,毕竟他们刚从斯巴达的领土中分得了一些土地。腓力宫的奉献是一个有益的提醒,它提醒人们,从今往后无论民主形式怎样变成希腊人自尊的慰藉,终究都是腓力领导而希腊人服从。当国王宣布要在科林斯举行一次普遍和平的大会时,只有斯巴达拒绝参加。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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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19 大约在 10 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代表们都来了;腓力煞费苦心地去取悦他们,抚慰他们受伤的自尊心。他需要希腊人支持他的波斯冒险,并且他决心要得到这份支持。首先,他宣读了一份有关他的提议的宣言草案(diagramma),这份草案私下里已经通过多种外交渠道传播开了。这份宣言构成了随后所有讨论的基础,而且没做多少改动就得到了批准。29大体上,它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内容。希腊城邦将实现普遍和平,同时相互结盟,共同组建一个联邦式的希腊同盟。该同盟将通过联合议事会(Synhedrion)共同做决策,在议事会中各个城邦根据本身的规模大小和军事力量的重要程度而享有相应的代表权。由五位主席(prohedroi)构成的常设指导委员会设在科林斯,而议事会本身则在依次在四个泛希腊节日——分别在奥林匹亚、德尔菲、尼米亚和地峡——期间举行全体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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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21 同时,同盟将和马其顿单独结盟,而马其顿本身并不成为同盟中的一员。这份协议是和“腓力及其后代”达成的,永久有效。国王将是同盟的联合部队的“领袖”(hegemon),这是专为希腊的总体安全而设的一个兼具内政和军事功能的职位。至少在理论上,决议要由议事会通过,而领袖则是执行者。如果希腊人卷入战争,那么他们可以要求马其顿支持他们。同样,如果腓力需要军事援助,那么他有权从同盟那里获得援军。在这种情况下,他得到另一个更加纯粹军事性的身份。除了作为领袖,他还变成了strategos autokrator,即战场上所有马其顿或同盟军队的全权代表或最高统帅,在敌对状态持续期间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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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23 尽管腓力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权力伪装在这个精心构建的准联邦的外衣下,但谁真正在做决策则是不言而喻的。比如说,领袖的职责之一就是评估每个城邦的军事义务,以替代相应的税金。(交税会损害腓力苦心维持的自由和自治的表象;此外,当前他需要的是人力而非金钱。)虽然出于明显的安全因素的考虑,尚未有人公开讨论这一话题,但是谁都知道,这项条款之所以添加进来,是因为腓力打算远征波斯。这项条款充分表明,腓力拥有事实上近乎无限的执行权,从而可以任意地支配未来希腊外交政策的整个走向。腓力的泛希腊主义只不过是稳定盟友的权宜之计,仅仅是进一步扩张马其顿势力的一个掩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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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25 大部分希腊政治家对此心知肚明。对他们而言,这位自封的领袖仍旧是一个半蛮族的独裁者,通过征服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到他们的头上;当亚历山大接替腓力时,他也继承了一笔憎恶和怨恨的遗产,而他自己的政策也并没有改变这点。事情的残酷真相是,绝大多数的希腊人之所以屈服是因为在喀罗尼亚之战后他们别无选择。腓力也没有被他们佯装的忠诚所欺骗。实际上,他们所提供的分遣部队就是腓力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而索要的人质。我们将会看到,希腊人只要见到有一丝儿的机会可以摆脱马其顿的枷锁,他们就会乘机而起。这种棘手而坚定的怨恨,是腓力和亚历山大都难以压制的。它总是隐藏在背后,一直威胁着他们气吞山河的雄心壮志。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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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27 在为和平大会打好基础后,腓力回到了佩拉。31在他事业的这个关节点上,我们有理由认为,他不惜一切代价想避免的就是内部的或家庭的动乱。在国外有太多东西处在紧要关头,在国内决不能有爆发贵族战争的风险。然而就在此时,国王似乎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采取了一系列行动。这些行动将马其顿王室分裂成了两个极端对立的阵营,并导致贵族阴谋迭出,甚至迫使迄今尚十分受宠的王太子流亡在外,而当时王太子那特殊的、实际上是独一无二的天赋是不可或缺的。对于不带偏见的局外人来说,腓力想必是突然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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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29 公开的事实是众所周知的,并且毫无争议。腓力宣布他打算迎娶克里奥帕特拉(Cleopatra),她是一个低地贵族家庭的女儿;这一举动必定在域外王国的贵族当中引起了相当大的恐慌,他们一定会觉得,除了别的目的,这次婚姻还意在降低他们在佩拉的影响力。克里奥帕特拉的叔叔阿塔罗斯(Attalus)是一位勇猛且受欢迎的将军,32他本人最近娶了帕美尼翁的女儿。在他们之间,两个家族似乎在宫廷中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派别。然而,亚历山大仍是腓力无可争辩的长子,是公认的法定继承人。他的继承权一直是无可质疑的——直到腓力准备以涉嫌通奸为由休弃奥林匹娅斯,并且纵容谣言说亚历山大本人很可能是非婚生的,借此表明他打算再次结婚。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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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31 此时此刻,没有人会看不出国王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他长期以来为继位问题所做的慎重安排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抛弃了。他与奥林匹娅斯的婚姻代表着低地地区与高地地区的整合,而这一政策同样也要被放弃了:由克里奥帕特拉做他的当朝王后,马其顿王室就“不再是东部与西部的联合,而将只是一个平原王朝”。34所谓腓力真的相信亚历山大乃是非婚生的,纯属无稽之谈。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类指控只不过是王室权力游戏的常规武器而已,而且人们也是这么看的,腓力本人及其直接先辈也曾在不同时期被人用这种方式诋毁过。35因此,真正需要讨论的问题是为什么他突然决定要采用这些策略,特别是在此时——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去这么做,而且事实上其后果将是失去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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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33 可以想见,那场婚宴的气氛必定十分紧张。当亚历山大走进来,走到他理所应得的尊位——即他父亲的对面——时,他对腓力说:“当我母亲再婚时,我会邀请你去参加她的婚礼的。”这句话是不会让任何人感到自在的。那天晚上,人们以真正的马其顿作派,喝了不计其数的葡萄酒。最后,阿塔罗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杯敬酒,在敬酒辞中他“号召马其顿人一起来祈求诸神,让腓力和克里奥帕特拉生下一个真正合法的王位继承人”。窗户纸终于捅破了,而且它以这种方式公开表达出来,没有人可以——至少亚历山大没法——听而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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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35 怒不可遏的王太子站了起来。“你在说我是个私生子吗?”他大声吼道,并将杯子往阿塔罗斯的脸上掷去。阿塔罗斯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喝得比那两人都醉的腓力拔剑而起,蹒跚地向前走去,他挥剑要砍的却不是阿塔罗斯(此人毕竟污辱了他的儿子兼继承人),而是亚历山大。这一举动其意义已昭然若揭。然而,由于喝了太多的酒,加之腿瘸(参见上文第 69 页),腓力竟被凳子绊倒,一头栽倒在地。亚历山大用冷冷的蔑视口吻说道:“先生们,这就是那位准备从欧罗巴跨向亚细亚的人,他甚至连从这张躺椅跨到另一张躺椅都做不到!”在这危急时刻,他们三人都暴露出了各自心中藏得最深的念头。亚历山大随即愤恨而去,连夜出走;待到次日清晨,他和奥林匹娅斯就已经出了边境。在护送他母亲回到伊庇鲁斯的亲戚那儿后,王太子本人继续前往伊利里亚,可能是和他的朋友阿格里安人的国王兰伽洛斯(Langarus)待在一起,此人后来给他提供了一些最为强悍和可靠的轻装部队(参见下文第 130 页)。这些行动可谓意味深长。很明显,从现在起亚历山大和奥林匹娅斯将积极地与腓力作对,尽其所能地通过西部边境的所有部落给腓力制造麻烦。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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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37 腓力的举动乍一看几乎没法用理性的方式予以解释。古代的史料作者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们猜想腓力疯狂地爱上了克里奥帕特拉,以致多少失去了理智。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腓力决不是那种会把婚姻和心血来潮的色欲相混淆之人。纵使克里奥帕特拉像安妮·博林⑧ 那样,坚持要求结婚,那也没有理由说腓力就非得休弃奥林匹娅斯不可(他娶第四任妻子时就没有这么做),37更不用说他花了近二十年时间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亚历山大了。这一步必定会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所以,除非是有迫在眉睫的肘腋之患——某种更严重的、因而需要走这一步以尽力避开的威胁,否则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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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39 但是,这种威胁会是什么呢?大多数的现代史家没能给出任何稍微充分一点儿的动机解释。有人说,腓力那些不安分的贵族们决意要有一个血统纯正的马其顿王位继承人,因而是他们逼迫国王这么做的。但这根本解释不通。此前,亚历山大作为法定继承人没有人曾反对过,为什么现在他们会突然这么做呢?不管怎样,马其顿王位的继承完全是根据父系进行的(参见上文第 28 页);而且最重要的是,腓力二世决非甘受他人强迫之人,尤其是在这种既私人、又容易在政治上引发爆炸性反应的事情上。有人提出了另一种解释,但似乎更不太可能。这种解释认为,如果腓力和亚历山大全都在亚洲战役中被杀,那时将没有合适的继任者,毕竟阿敏塔斯一无所长,而腓力·阿里戴奥斯是个弱智。故而,在发动远征之前必须再生一个第二继承人才行。但是我们不免要问,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在替补者甚至还没有孕育的情况下,就要先无情地抛弃现有最好的继承人呢?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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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41 事实上,有且仅有一个动机会驱使腓力这么做,即他相信亚历山大和奥林匹娅斯正密谋要推翻他,不管这种信念有无根据。除此以外别无他解。如果这就是国王心中所想的,他的举动立马就可以说得通了。他不可能启程去征讨波斯大王,而把马其顿留给潜在的篡位者。同样,他也不能把自己的精锐骑兵部队交由一个其忠诚与否尚且存疑的人去指挥。即使没有确切的证据——更不用说可能有某种确切证据——其风险也太大了。于是,只能牺牲掉亚历山大,连同奥林匹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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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43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但是对现代读者来说,最关键的一点是腓力的怀疑实际是否是有理由的,而这里唯一可能的结论是“证据不足”。尽管如此,要看出这些怀疑是如何产生的并不难。从一开始,奥林匹娅斯就一直鼓励亚历山大设想仅靠自己的能力而当上国王,而非只是作为腓力的最终继承人。我们不必怀疑,这就是父子俩之间几次“大争吵”39的主要源头;王后的嫉妒天性常常火上浇油,而且在争吵中她总是站在亚历山大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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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45 喀罗尼亚之战还进一步加剧了亚历山大与其父之间的天然竞争关系。人们会说,是亚历山大为腓力赢得胜利的,而我们看到,腓力千方百计地要否认这种说法。或许国王确实有理由恼怒,因为亚历山大后来夸口称,“著名的喀罗尼亚胜利本是他的功劳,但如此伟大战役的荣誉却因忌恨和嫉妒而被他的父亲夺走”。40另一方面,是腓力本人将亚历山大提升到一个内政和军事的高位上,这本是他慎重考虑过的政策。倘若这位少年在履行职责时完成得格外出色,那他也无可抱怨。但是,在嫉妒和反叛之间有着明显的界线。我们有什么理由假定,腓力的继承人越过了这条界线呢?而且如果他确实越位了,那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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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47 我们已经看到,亚历山大是怎样把自己想像成年轻的阿基琉斯的,他设想自己命中注定会在征讨亚洲蛮族的战争中获得荣誉和美名。他对战争的态度完全是荷马式的:对他来说,战争始终是通向个人areté的皇家大道。他睡觉时枕下放着两样东西:一把匕首和一本翻旧了的《伊利亚特》。奥林匹娅斯从小就教他要把王权视为自己的使命。而亚里士多德则在他心中植入了这样的信念,即只有凭借卓越的areté,王权才会合法,并且他还强调了征讨波斯之战的合法性,以此向他表明如何才能够实现这样的areté。但是,在亚历山大和他视为个人神圣权利的王位之间,还矗立着一个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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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95649 腓力的人生太过传奇。二十多年来,在他所参与的每场战斗中他都奋不顾身。可他还是活了下来,尽管腿瘸了,伤疤多了,一只眼睛没了,连锁骨也折了,手也受了伤,41但是他依旧活力四射、热情洋溢,其雄心壮志丝毫不弱于他的儿子,何况他还更有经验,45 岁左右却已是身经百战。当亚历山大抱怨他父亲不会留下任何伟大或耀眼的功业让他去建立时,他决不是在说笑。在喀罗尼亚之战后,他最担心的事情很可能就要发生了——他恐怕只能像阿基琉斯那样无可奈何地说:“你们都看见我的礼物就要失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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