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717109
1705717110
“兹编之作,专欲发表区区政见,以就正于爱国达识之君子。编中寓言,颇费覃思,不敢草草;但此不过臆见所偶及,一人之私言耳,非信其必可行也。国家人群,皆为有机体之物,其现象日日变化,虽有管、葛,亦不能以今年料明年之事,况于数十年后乎,况末学寡识如余者乎。但提出种种问题,一研究之,广徵海内达人意见,未始无小补,区区之意,实在于是。读者诸君,如鉴微诚,望必毋吝教言,常惠驳义,则鄙人此书,不为虚作焉耳。”(同上)
1705717111
1705717112
这篇小说完全是阐发先生的政治理想和见解的,里面最精采的部分是黄毅伯和李去病两人的辩论,现在择录几段于下,可见当日先生政治思想的趋向。
1705717113
1705717114
其一云:
1705717115
1705717116
“黄君道:(驳论第十)我和现在朝廷,是没有甚么因缘,难道我的眼光只会看见朝廷,不会看见国民吗?但据我想,若可以不干碍到朝廷,便能达到国民所望的目的,岂不更是国民之福么,……至说到专制政治,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的积痼,却不能把这些怨毒尽归在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国今日若是能够一步升到民主的地位便罢,若还不能,这个君位是总要一个人坐镇的。但使能彀有国会有政党有民权,和那英国、日本一个样儿,那时这把交椅谁人坐他不是一样呢。若说嫌他不是同一民族,你想我四万万民族里头,却又那一个有这种资格呢。”(《合集·专集》之八十九第二十三页)
1705717117
1705717118
其二:
1705717119
1705717120
“黄君道:(驳论第十四)不然,群学上定例,必须经过一层干涉政策,才能进到自由政策。兄弟你只知道法国大革命为十九世纪欧洲的原动力,却不知道这大革命还又有他的原动力,那原动力在那里呢?就是这干涉政策便是了。欧洲自从法国哥巴,英国克林威尔主政以来,大行保护干涉之政,各国政治家,跟著他学,都说这是强国的第一手段,到了后来连民间甚么事业,都干涉到了。这种政体,在今日还能说他是好吗?但当民智未开,民力未充的时候,却是像小孩儿一般,要做父母的著实管束教导他一番,将来才能成人。平心而论,现在欧洲的文明,你能说这干涉政策一点功劳都没有吗?若不是经过这一回,他们的国力民力,能彀充实到这般田地吗?我们中国虽然说是专制政体,却是向来政府的人,从没有干涉到民事的。”(《合集·专集》之八十九第二十六页)
1705717121
1705717122
其三:
1705717123
1705717124
“黄君道:(驳论第四十二)所以当那破坏建设过渡时代,最要紧的是统一秩序,若没有统一秩序的精神,莫说要建设不建设来,便是要破坏,也不破坏到。兄弟啊,你说要革命,这可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以革得来的么?一定是靠著许多人,联著手去做,这却除了国民教育之外,还有甚么别样速成的妙法儿呢。讲到国民教育,自然是要拿著你那‘自立精神’四个字做宗旨了,既已这种教育工夫,做到圆满,那对外思想,自然发达,外人自然不能侵入,就是专制政体,也要不攻而自破了。兄弟,这‘民权’两个字,不是从纸上口头可以得来,一定要一国人民都有可以享受民权保持民权的资格,这才能彀安稳到手的。你几曾见没有政治思想的国民,可以得民权。又几曾见已有政治思想的人,不能得民权呢?这民权固然不是君主官吏可以让来给他,亦不是三两个英雄豪杰可以抢来给他的。总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求,既然会想会求,也终没有不得到手的哩。你看英国最著名的‘权利请愿’,岂不是由五十多万人联名公禀得来吗?(英王查理士第一时事)英国废‘谷物条例’,岂不是由三百多万人呈词力争得来吗?(十九世纪初年事)将来民智大开,这些事自然是少不免的,难道还怕这专制政体永远存在中国不成,中国若能到这个田地,你和我也彀心足了。这便是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亦叫做无血的破坏。好兄弟,我实告诉你罢,现在的民德民智民力,不但不可以和他讲革命,就是你天天讲天天跳,这革命也是万不能做到的,若到那民德民智民力可以讲革命,可以做革命的时候,这又何必更要革命呢。”(《合集·专集》之八十九第三十七——三十八页)
1705717125
1705717126
其四:
1705717127
1705717128
“黄君道:(结论)讲道实行,自然是有许多方法曲折,至于预备工夫,那里还有第二条路不成,今日我们总是设法联络一国的志士,操练一国的国民,等到做事之时,也只好临机应变做去,但非万不得已,总不轻易向那破坏一条路走罢了。”(《合集·专集》之八十九第三十九页)
1705717129
1705717130
从以上几段材料里,很可以看出先生的政治思想和见解的改变。他在《清代学术概论》里论述他当日提倡“革命”、“排满”和转变态度的经过说:
1705717131
1705717132
“启超既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而其师康有为深不谓然,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间函札数万言。启超亦不慊于当时革命家之所为,惩羹而吹虀,持论稍变矣。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常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世多以此为诟病,而其言论之效力亦往往相消,盖生性之弱点然矣。”(《合集·专集》之三十四第六十三页)
1705717133
1705717134
又在民国元年《莅报界欢迎会演说词》里说:
1705717135
1705717136
“辛丑之冬,别办《新民丛报》,稍从灌输常识入手,而受社会之欢迎,乃出意外。当时承团匪之后,政府创痍既复,故态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矣。犹记曾作一小说,名曰《新中国未来记》,连登于该报者十余回。其理想的国号曰大中华民主国,其理想的开国纪元,即在今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总统名曰罗在田,第二代大总统名曰黄克强。当时固非别有所见,不过办报在壬寅年,逆计十年后大业始就,故托言大中华民主国祝开国五十年纪念,当西历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由今思之,其理想之开国纪元,乃恰在今年也。罗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逊位也。黄克强者,取黄帝子孙能自强立之意。此文在座诸君想尚多见之。今事实竟多相应,乃至与革命伟人姓字暗合,若符谶然,岂不异哉。(记者按:昔光武名刘秀,实应谶文,而同时王莽国师刘歆,亦因睹谶文更名刘秀,以期应之。当世革命伟人,姓字殆必为光武之刘秀,而非刘歆之刘秀耶。)其后见留学界及内地学校,因革命思想传播之故,频闹风潮。窃计学生求学,将以为国家建设之用,雅不欲破坏之学说,深入青年之脑中。又见乎无限制之自由平等说,流弊无穷,惴惴然惧。又默察人民程度,增进非易,恐秩序一破之后,青黄不接,暴民踵兴,虽提倡革命诸贤,亦苦于收拾。加以比年国家财政国民生计,艰窘皆达极点,恐事机一发,为人劫持,或至亡国。而现在西藏、蒙古离畔分携之噩耗,又当时所日夜念及,而引以为戚。自此种思想来往于胸中,于是极端之破坏不敢主张矣。故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丛报》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质言之,则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也。”(《合集·文集》之二十九第三页)
1705717137
1705717138
先生这次态度的转变,除以上的材料以外,从南海先生十二月的复书里,也可以看出来。
1705717139
1705717140
“十月居箱根来书收。知汝痛自克责,悔过至诚。此事关中国之大局,深为喜幸。前事可作浮云过空,皆勿论也。惟汝流质易变,若见定今日国势,处万国窥伺耽逐之时,可合不可分,可和不可争,只有力思抗外,不可无端内讧,抱定此旨而后可发论。至造国民基址,在开民智、求民权,至此为宗,此外不可再生支离矣。
1705717141
1705717142
汝对二僧,问吾决定。以今日事势,则楚卿之言是也。(至于除荣禄与否此不待商别见下。)汝发造因之说,其言甚□,并本根未拔故触端即发。以今日情势论之,那拉七十,荣禄亦六十余,老弱多病,断非可久。汝作二十年之说,大约三数年内必有大变,近或一二年耳。汝以开民智、求民权候之,必无误。汝年华,如有变事而欲造因,其事甚易,即如云樵在美数月而全美华人皆变。若于一二年内厚蓄财力,将来各省遍设报馆,数年之后,公理日明,游学日众,学堂日开,于时火药已有伏基,乃为报馆作线燃之,吾保一年之后全国必皆变动。计一年之中,中国岂能亡乎?有无乃成求权立宪之事必不误也。到时吾与汝等共鼓之。外间志士亦多,观之年内汝报所鼓动可见,况汝今年极力含蓄未发乎。如号力大发之,火线之燃必极速。吾也信也,可保也。
1705717143
1705717144
自汝言革命后,人心大变大散,几不可合。盖宗旨不同,则父子亦决裂矣。自唐才质[6]往雪梨后,吾累与该埠书,皆不复,今一年音间绝矣。吾始欲攻唐,又碍于汝所遣往,今则已为唐化,无可复言。故汝虽不攻我,而攻我多矣。即广智诸人亦不覆我信,尚成何事体!吾为兹惧,不知汝如何?抑尚以为公私当分,言革可救中国乎?同党因兹分裂,尚何救国之可言也。
1705717145
1705717146
荣禄乎此在中国则为国贼,在我则为不共戴天之仇。(兄弟之仇不反兵而另博则以我而死也。)每念幼博辄为心痛,自恨无才无勇不能割刃之,如有言不杀者,吾即以荣禄视之,无论何人不必言此。”(十二月十三日康南海《与任弟书》)
1705717147
1705717148
十一月,黄公度给先生一信,评《新小说报》和那篇《新中国未来记》说:
1705717149
1705717150
“《新小说报》初八日已见之,(仅二旬余得报,以此为最速,缘汕头之洋务局中每有专人飞递故也。)果然大佳,其感人处,竟越《新民报》而上之矣。仆所最贵者,为公之关系群治论及世界末日记,读至‘爱之花尚开’一语,如闻海上琴声,叹先生之移我情也。《新中国未来记》表明政见,与我同者十之六七,他日再细评之与公往复。此卷所短者,小说中之神采(必以透切为佳)之趣味耳。(必以曲折为佳)俟陆续见书,乃能言之,刻未能妄测也。仆意小说所以难作者,非举今日社会中所有情态一一饱尝烂熟,出于纸上,而又将方言诱语一一驱遣,无不如意,未足以称绝妙之文。前者须富阅历,后者须积材料。阅历不能袭而取之,若材料则分属一人,将《水浒》、《石头记》、《醒世因缘》以及泰西小说至于通行俗谚所有譬喻语、形容语、解颐语,分别抄出以供驱使,亦一法也。公谓何如?《东欧女豪杰》笔墨极为优胜,于体裁最合。总之,努力为之,空前绝构之评,必受之无愧色。”(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黄公度《与饮冰室主人书》)
1705717151
1705717152
同月,黄公度致先生一长书,讨论民权、自由、革命、自立和将来政体各问题,颇为详尽,因为里面讲到先生的地方很多,所以节录在下面,藉见两先生思想异同之一斑:
1705717153
1705717154
“公之所唱民权自由之说,皆是也。公言中国政体,徵之前此之历史,考之今日之程度,必以英吉利为师,是我辈所见略同也。风会所趋,时势所激,其鼓荡推移之力,再历十数年、百余年,或且胥天下而变民主,或且合天下而戴一共主,皆未可知,然而中国之进步必先以民族主义,继以立宪政体,可断言也。公所草《新民说》,若权利,若自由,若自尊,若自治,若进步,若合群,皆吾腹中之所欲言,舌底笔下之所不能言,其精思伟论,吾敢宣布于众曰,贾、董无此识,韩、苏无此文也。
1705717155
1705717156
然读至冒险进取破坏主义,窃以为中国之民,不可无此理想,然未可见诸行事也。二百余年,政略以防弊为主,学术以无用为尚。有明中叶以后,直臣之死谏诤,党人之议朝政,最为盛事,逮于国初,余风未沬,矫其弊者极力刬削,渐次销除。间有二三骨鲠强项之臣,必再三磨折,其今夕前席明夕下狱,今日西
1705717157
1705717158
市明日南面者,踵趾相接,务摧抑其可杀不可辱之气,束缚之,驰骤之,鞭笞之,执乾纲独断之说,俾一切士夫习为奴隶,而后心安其文字之祸,诽谤之禁,穷古所未有。由是葸懦成风,以明哲保身为安,以无事自扰为戒,父兄之教子弟,师长之训后进,兢兢然伸明此意,浸淫于民心者至深。故上至士夫、长吏、官幕、军人,乃至吏胥、走卒、市侩、方技、盗贼、偷窃,其才调意识见于汉、唐历史宋、明小说者,今乃荡然乌有。总而言之,胥天下皆懵懵无知,碌碌无能之辈而已。以如此无权利思想,无政治思想,无国家思想之民而率之以冒险进取,耸之以破坏主义,譬之八九岁幼童授以利刃,其不至引刀自戕者几希。
[
上一页 ]
[ :1.70571710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