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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主人惠鉴:自今年惊蛰至立夏,积阴雨凡六十日。仆肺疾增剧,日坐愁困中,几不能凭几案亲笔砚。四月以后渐有起色。得公上海所递书,循环捧读十数次。往时见公函每惊喜踊跃,如杜陵手提骷髅之诗可以愈疯,而此次转增我愁闷,盖以公失意之事多,忏悔之心切,亦使我怅罔而不知所措也。函中语长心重,诚非仆所敢当,所商榷云云,亦未易作答,坐是之故,忽忽又逾两月。比又得公南旋不见之诗,益知爱我之切,若一一按照前函而覆,诚非数万言所能罄,今姑仿前约三百字之例,每一相思辄作数十行。商一二事,意倦兴尽,亦听其中止,借以慰公之情,亦良胜于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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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之归自美利坚而作俄罗斯之梦也,何其与仆相似也。当明治十三四年初见卢骚、孟德斯鸠之书,辄心醉其说,谓太平世必在民主国无疑也。既留美三载,乃知共和政体万不可施于今日之吾国。自是以往,守渐进主义,以立宪为归宿,至于今未改。仆自愧无公之才之识之文笔耳,如有之,以当时政见宣布于人间,亦必如公今日之悔矣。仆前者于立宪之说且缄而不敢妄言,然于他人之提倡革命,主持类族,闻之而不以为妄,谓必有此数说者,各持戈矛,互相簧鼓,而宪政乃得成立。(仆所最不谓然者,于学堂中唱革命耳。此造就人才之地,非鼓舞民气之所,自上海某社[12]主张其说,徒使反动之力,破坏一切,至于新学之输入,童稚之上进,亦大受其阻力,其影响及于各学堂各书坊,有何益矣。若章、邹诸君之舍命而口革有类儿戏,又泰西诸国之所未闻也。)公之所唱,未为不善,然往往逞口舌之锋,造极端之论,使一时风靡而不可收拾,此则公聪明太高,才名太盛之误也。东西诸国,距离太远,所造因不同,而分枝滋蔓,递相沿袭者,益因而歧异,乃欲以依样葫芦,收其效果,此必不可能之事。如见日本浪士之侠,遂欲以待井伊者,警告执政,见泰西景教之盛,亦欲奉孔子而尊为教主,此亦南海往日之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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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自悔功利之说、破坏之说之足以误国也,乃壹意反而守旧,欲以讲学为救中国不二法门。公见今日之新进小生,造孽流毒,现身说法,自陈己过,以匡救其失,维持其弊可也。谓保国粹即能固国本,此非其时,仆未敢附和也。如近日《私德篇》之胪陈阳明学说,遂能感人,亦不过二三上等士夫耳。言屡易端,难于见信,人苟不信,曷贵多言。仆为公熟思而审处之,诚不如编教科书之为愈也。于修身伦理,多采先秦诸子书,而益以爱国、合群、自治、尚武诸条,以及理、化、实业各科,以制时宜,以定趋向。斯宾塞有言:民德不进,弊或屡易其端,而末由杜绝。至哉斯言。仆近见日本人之以爱国心团结力摧克大敌也,专以普及教育为目的。既发端于一乡,并欲运动大吏,使遍及全省,虽责效过缓,然窃谓此乃救中国之不二法门也。当道能提挈之辅助之固善,否则乡之士夫相应相求,亦或可造此规模。不幸而吾民之知德力未及建立,而吾国遂亡;然人格略高,求所以保种而兴灭,或亦稍易。往日《时务报》盛行以后,仆即欲以编辑大业,责成于公,而展转未获所愿。今日仍愿公专精于此事,其收效实远且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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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读《管子传》,近见《墨子学说》,多有出人思想外者,益叹智愚之相去,何啻三十里哉。仆尝谓自周以后尊崇君权,调柔民气,多设仪文阶级,以保一家之封建,致贻累世之文弱,召异族之欺凌者,实周公之过也。至周末而文胜,弊尽见矣。于学术首唱反对者,为老子。然老子有破坏而无建设,(其所企慕者乃在太古无为之治耳。)至墨子而尚同尚贤,乃尽反周道,别立一宗矣。于政治首立异说者,为管子。然管子多补苴而少更革。(以《管子》、《周礼》互相参校大概可睹。)至鞅而教战教耕,乃尽废周制,而一扫刮绝矣。是四子者,皆指周公为的,而迭攻之。而孔子,则介乎四子之间者也,曰通三统,曰张三世。于文献也,有征杞征宋之言;于礼之损益也,有继周之想,其于周公不必尽反,亦不必尽从。(尝疑梦见周公盖因有不合者仰而思之,乃征于梦也。若不过于墙见舜弹琴见文此思古幽情,虽衰老亦能为之,何必兴叹哉。)盖一协于时中而已。自周以后,始有儒称,实成周时庠序中教师之名耳。(《周礼·太宰》:“昌儒以道得民。”《注》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又《大司徒》:“昌联师儒”。《注》曰:师儒教以道艺者。)其道在优柔和顺,以教民服从为主义,是周公倡垂之教也。(《礼记·儒行》释文:“儒之言优也,和也。言能安人,能服人也。”《说文》:“儒,柔也。”《广雅》释诂:“儒,柔也。”《素问》:“名曰枢儒。”《注》:儒,顺也。是皆历世相传之古训。甚至《广雅》释一儒,愚也。《荀子·修身》:“偷儒”。《注》:儒,谓儒弱畏事。《礼记·玉藻》:“儒者”。所《注》:“儒,弱也。”则“儒”字亦不堪问矣。)若我孔子,则综九流,冠百家,不得以儒术限。(儒乃孔子之履历,非孔子之道术,汉儒亦多未明白。然汉以前训诂〈之〉家,尚无以儒为孔子道者,惟《淮南子·俶真训》:“儒墨乃始列道而议”。高诱《注》:“儒,谓孔子道”。然此注乃专为此语而发,非通论也。闻南海有儒为孔子所建国号之语,是亦见释迦之创佛教,耶稣之创天主教,摩诃末之创回教,误以为儒教亦孔子所创也。)世以周、孔并称,误矣误矣。公之变迁论,以南北分学派,以空间说,(此论不甚确,盖论地理而证以学派则可,论学派而系以地理则窒碍多矣。)仆之此论,由周初以逮战国,以时间说,公谓此有当于万一否,幸纠正之。”(光绪三十年七月四日黄公度《与饮冰主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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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间,先生和蒋观云有开设军事教育秘密机关的计议,当日先生有一信给蒋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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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省[13]前半月亦曾一人来,惟彼与柳党[14]不相属,且极诋柳党之无用,仍主持重蓄势之说也。公所言秘密之军事教育,拟在何地开办,能微示一二否?此事与制器一事,诚预备科之最要科目也。”(光绪三十年《致蒋观云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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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有两位和先生有间接关系的人,在国内从事秘密的军事活动,一位是罗璞士[15],一位是陶涣卿[16],罗君和先生相识,活动于桂粤,陶君和蒋观云相识,活动于湘。上面信里的前半,便是讲罗君的事,可惜他于次年便遇难了。先生在给蒋观云的信里,述他死难的经过和自己痛伤的情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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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有一大失望之事,友人有罗璞士者,前曾与涣卿言其人,想公间接闻之。此公去年来东学爆物及催眠术,学成归,方将实行。而此公昔本在广西运动占势,近在粤与西党中一重要头目通电,为吏诇悉,客月初间被逮,此间极力营救无效,于月之廿三,继两浏阳而去。弟为此事苦痛不可言状。此才真不易得,蓄志十年,一事不就,竟以此死,彼苍之虐,一何甚耶。公闻之,想亦为一哭也。”(光绪三十年《致蒋观云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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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一日,先生有伯姊之丧。先生在十月初给蒋观云的信里痛述其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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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于十日前有姊之丧,(其夫在此,姊随家君来,遂居于此,以产孪子,力不胜而亡。仆少丧母,与姊相依为命,觏此大故,痛彻心骨。)心绪恶劣,不能自胜。……读尊著《养心用心论》惠我良多,日来惟读《明儒学案》,稍得安心处,拟节钞之印行,公谓何如。”(光绪三十年《致蒋观云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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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勤王运动失败以后,南海先生便筹谋暗杀计划,他的主要对象当然是西后,其余如荣禄、李鸿章、刘学询、张之洞等都曾在谋刺之列。这个主张发起于南海,以后便成为党中重要事业之一。他们以为西后是变法维新保皇救国的最大阻力,其余如荣、李、刘、张等也,都是保皇运动的妨害者,所以不惜以巨资收买侠士,谋刺杀他们。数年以来,以经营此事,费去数万元之多,但是,结果毫无成绩。以后两年里,南海先生专以好友梁铁君在京经营刺西后的事,两年中又费去数万元,结果梁君在光绪三十二年遇难。先生对于这种做法,原则上虽也赞成,但是颇不以金钱收买他人从事为然。以下录先生十月五日给南海先生的一封信,可见当日为此事造成经济方面的困难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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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老来此后所商各节,前曾略禀。今铁老有一书详言,不必再赘。现铁、默、刚皆已行,朴亦日间决再往。铁、英一枝,刚朴一枝,合办必得当也。惟现据铁老所预算,最少为办至明年四月实行时止截者,约须一万元(为最省之数),而此间既已无存,现罄丛报所有,交彼诸人为行费,许以一月以后陆续接济。盖弟子苟不许之,则令办事人寒心也。然虽许之,而实一文无存。现所恃者,拟将广智之地皮按揭数千以应用,然后徐图填补之法耳。然能按得与否,尚难确定也。现在又当广智派息之期,势不能复挪用广智之现银,是以益困耳。数日前约半月前,曾电港借五千元云:‘镜、寿、祐鉴:承佛命电滨五千。望必应。’此与铁、默等公拟之电也。而港中竟不允。顷得镜函云:祐力持不许也。此事又不能告之彼等,即告矣,而彼果坚持,亦无如之何,真是无法,除非先生将实在情形告惠伯,求其协助耳。不然九仞之功,亏于一篑,前此费去尔许巨款,同归乌有,更何以对天下乎?今日骑虎难下之势弟子实属焦虑,无法可施,惟望先生有以善其后耳。至此次,以如此之布置,如此之人才,实有可以成功之道,不成则真天亡中国而已。今弟子亦拼为孤注一掷矣。顾所最可痛者,则并一掷之力而无之。所以徬徨而不知所出也。”(光绪三十年十月五日《与夫子大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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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会和广东公学倡办已经两年,到现在仍然没有正式开办。原故便是各地会员因为不满意于办事人的手续和操行,迟迟不汇款归。十二月十日,徐君勉为催收公学捐款的事,曾发很长的公函,给各埠同志。现在把刘汝兴给先生的一封信抄在下面,藉见海外会员不满会事情形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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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商会、公学两事,问者纷纷见疑,而广智年结又不见出,受人以议,惟公之计,不若由海外派一亲信可靠之人,主持书局每年年结利息,早日出清,免使同志疑惑,对敌者乘机造谣,此诚我党之大关键也。公祈度之!稍得海外人归主书局,则人心为之大定,此与纳谏用贤之意,布之遐迩,同志自然心悦诚服也。是否有当,为我公卓夺。弟仅就所见,聊作刍荛。盖近日人心摇惑不定,所谓坚固者,安慰之语耳。弟蒙公委以文兴重任,故直告愚衷,统祈见谅。”(光绪三十年刘汝兴《致任公会长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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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游美归来后,便由横滨山上移居新民丛报社内。杨维新记先生甲辰前后的居处各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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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初见任公先生时,在《新民丛报》时代,先生已游美之后。……先生初住横滨山上,后迁住山下町新民丛报社之三楼。当时日中除写作之外,晚上到大同学校讲中国历史。(原注:弟之受教始于此时。)留学生来见者甚多,如杨晢子、邓孝可、廖仲恺等,皆常到者也。”(杨维新《与在君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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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岁,先生著《国史稿》成,二十余万言。《国史稿》就是先生壬寅以来计划编著的《中国通史》,以后改名《中国民族外竞史》,现在又改名《国史稿》,这个时候已经准备付梓。先生在给蒋观云的信里,详述编著和准备付印的情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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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及涣卿来示,及《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均读悉。涣公坚苦刻厉,今之墨子也,钦佩无任!今不复书,俟到东时,再图良晤耳。《民族史》组织之完密,考证之详碻,陈义之高尚,洵称空前之作,度其中经先生参订者必多多耶。伫望全书之脱稿,将来影响知爱国心者,必不可思议矣。鄙人《外竞史》之作,见此书后将阁笔矣。拙作原稿本名外竞,近乃并内部之文明亦述之,自见此书后,益不敢专述外竞,盖万不能有加也。拙作今题曰《国史稿》,已成二十余万言,日间亦将印第一编,待丛稿就理,更当亲赍记室,乞先生一叙,乃付梓人也。再者,拙作颇欲附图画,近所搜罗得者亦不鲜,今思得一会稽禹陵之影画,先生能代觅否。(记《浙江潮》似有之,今此间所有之《浙江潮》半散佚,先生有之否。)《史学杂志》内言中国民族与世界交通之论文最多,先生曾浏览否?盍搜之寄涣卿,为将来第二编以下之资料耶。承示及‘武士道补遗’诸条,感谢无量。彼书草率脱稿,脱漏良多,若需再版时,定当增入也。《国债史》漏略亦多,今已复觅得多数之材料宜补者,惜已付印,其机总俟再版耳。”(光绪三十年《致蒋观云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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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先生又著《中国之武士道》和《中国国债史》两书成。先生在另外给蒋观云的一封信里,述说编著《中国之武士道》的经过,并征求他的序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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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者,著《中国之武士道》一书既成,欲乞先生一序文以宠之,想先生必无弃我。今将‘自序’原稿呈上,(尚有一后序,欲言生死之理,尚未成。)此书用列传体,约十万言,起曹沫,讫李广,(尚欲为续编,起傅介子,讫张汶祥未能成也。)凡七十八人,采《史记》最多,《左传》、《国策》、《吕氏》、《淮南》、《韩非》、《墨子》、《说苑》、《新序》次之,每篇杂以评论,以导入新理想,此内容之大较也。以赶付印,故未能将全稿寄上,幸恕之。得先生一言,荣幸靡加矣。弟初为此书原因,著《民族外竞史》见我先民种种武德,其所以能造名誉之历史于古代者,实非天幸,故类求之,先成是编,且欲以供学校科外讲读之一用焉。十日来专注此书,《外竞史》又阁起矣。承两示论狄戎同种碻多理解,为我辈粗心人所未能领悟者。弟前说当稍改变之,但尚有与公出入处否,则旬日来未得考证之机,无从贡之。他日有所得,当更就正耳。”(光绪三十年四月七日《致蒋观云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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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又在自叙原文里记其缘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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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编国史至春秋战国间,接先民謦欬,深有所感。动为史裁所限,不能悉著录也。乃别著《中国之武士道》一编,为学校教科发扬武德之助焉。”(乙巳本《饮冰室文集》谈丛类第一一四页《中国之武士道自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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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武士道》和《中国国债史》两书,都有单行本,《国债史》是广智书局所发起《通俗时局鉴丛书》的第一种。现在把先生那段叙言抄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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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债主雁行立,屋里醉人鱼贯眠。’今日之中国当之矣。醉者岂惟政府,抑全国民皆实梦梦焉。情实且不知,而欲其有道焉,以拯救之,安可得也。吾故以显浅通俗之言,述近二十余年来国债之历史,使全国民知我辈及我辈子孙负担之重而推原其所由来。西人恒言曰:‘无无权利之义务’。我国民而据此义,以读兹编也,其感想当何如?”(《中国国债史自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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