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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纵观整个鸦片战争,上上下下都在蒙皇帝。两广总督邓廷桢撒谎,两江总督伊里布撒谎,钦差大臣琦善撒谎,连道光最信任的领侍卫内大臣奕山也撒谎。作为朝廷钦命的‘靖逆将军’,奕山一到广州便摇身一变成了‘抚远将军’,违旨停战,违旨谈判,违旨通商,违旨赔款,还在奏报中捏造‘一鼓荡平英夷,片帆不返’的‘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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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用手势打断了他,颓唐道:“历史会怎么评价为父?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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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这个世上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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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笑了:“你也乡愿了?不用讳言,外间都说我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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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因为父亲当了‘真小人’,想做皇帝就放手去干。殊不知在中国的政治语境里,伪君子可以当,真小人却万万不能做。政坛上的衮衮诸公都是一丘之貉,半斤八两,伪君子虽不称帝,其独裁揽权却比皇帝有过之无不及,表面上还要伪装成‘元首’‘领袖’,以愚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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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看了看窗外,悲凉道:“终究是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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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但生命的价值在于对命运的反抗,既然要同天命扳一辈子手腕,那么,怀疑自己就是一件奢侈的事。而作出一个选择,是为了获得这个选择的意义,而非选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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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中国有得选吗?两千多年前管仲就知道‘以商止战’,为了刺激经济,对外降低关税,对内鼓励消费,甚至在临淄开了七间官办的妓院吸引商旅,而在税收方面则‘唯官山海而已’(盐铁专营),基本不与民争利。到了商鞅,走向另一个极端,奖励耕战,限制商业,用军爵和郡县制抹杀贵族与平民的界限,人人都可通过战争获取功名富贵。同时,国家控制一切生产资料,禁止贸易,农战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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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点头:“后世主政者莫不摇摆于二者之间。汉初天下凋敝,天子出巡配不齐肤色一致的六骏,‘放水养鱼’势在必行,故‘弛山泽之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繁荣工商,始有‘文景之治’。及汉武御极,连年征战,颁均输(统购统销)与平准(管制物价)二法渔举国之利,铸钱、煮盐、冶铁和酿酒相继国营化,甚至以‘告令’发动群众举报隐匿财产的富商大户。此令一出,中等以上商贾之家悉数破产,上林苑堆满了抄没来的民间财产。主管财政的大农令桑弘羊因此被时人斥为‘乱国酷吏’,某年天下大旱,对其恨之入骨的儒生甚至上书献策,说‘烹弘羊,天乃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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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沉思道:“但我记得在盐铁专营政策的会议上,桑弘羊对质疑一一反驳,说如果不执行国营,战争的开支从哪里出?财政收入从哪里得?地方割据的景象如何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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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不错,这正是中国的死穴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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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一惊:“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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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大一统。人人都追求大一统,希冀安全感、治世犬以及恩赐的保障,但要维持幅员如此辽阔的帝国,势必豢养臃肿的官僚体系,直面惊人的军费开支。桑弘羊认为自己的政策是‘民不益赋而国用饶’,赋税确实没加,但国有专营的清单却越拉越长。到了北宋,茶、盐、酒、醋、矾、香药、象牙……国有专营的种类之多,范围之广,资本之大,远超前代,严重挤压了民间经济,并造成权贵资本的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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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但你也说了,是在管仲和商鞅的一松一紧中螺旋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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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没错。发展经济必须放活民间,实现繁荣。但时间一长,地方势力便会坐大,商人也会骄纵,中央权威受到挑战。此时,中央往往进行集权式的变革,强化控制力,后果就是削减地方,侵蚀民间,造成生产力的下降。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时,执政者又不得不放权让利,复苏经济,从而进入新一轮的循环。因此,不管是紧是松,一个无声的金箍咒永远存在,那便是‘稳定压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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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叹道:“民主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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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也是个难东西。一个四合院住了几户人家,投票决定把大门刷成什么颜色,红色、棕色抑或黑色。其中一人钟爱黑色,但他知道黑色不可能赢,因为喜欢的人太少。但他又极端厌恶红色,怎么办?最理性的方式是把票投给棕色,因为至少不是红色,勉强可以接受。所以,民意的选择结果不见得代表民意,而操纵和玩弄民意的空间也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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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突然想到了什么:“公平和正义是否存在天然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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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思忖片刻,道:“美国建国之初,以杰弗逊为首的民主派同以汉密尔顿为首的联邦党人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影响深远的论战,其争辩的的焦点便是政府应站在公平和正义的哪一端。公平论者认为,只要一个人最初的财产是清白的,在其后积累财富的过程中也没有作弊,那他即使富甲天下,也无可非议;正义论者则认为,即使最初的财产清白,获取的过程也光明正大,但积累过多时,国家还是要以二次分配来调节。因此,两者都强调了初始与过程的正当,分歧是该不该由国家来平衡不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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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人生之初,即无公平可言,因为家世各异,起点不同。如果没有一个好政府来宏观调控,任由社会按照适者生存的法则滚动下去,必然导致富者恒富,穷者愈穷,直至爆发革命,重新洗牌,把大多数人推回到同一起点,开始新的竞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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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政府为维护正义以公权力对弱者进行后天补偿,固然值得肯定。但在实际操作中,分寸极难把握。很多时候是政府的手伸得过长,既破坏了公平,又损害了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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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默然不语,半晌方道:“眼下的局势,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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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直言不讳:“两千年的郡县制,耗尽了中国人的爱国精神。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一样如此高调地宣传忠君的思想,也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一样随时准备推翻君主。‘彼可取而代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国之君总被推翻,其实是件很悲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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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并不介意:“中国土地广袤,人口众多,导致其不用同海外贸易便能自给自足。而且,由于吃穿用度不愁,统治者常常对技术进步采取冷漠甚至敌视的态度,因为任何技术的进步都可能对稳定产生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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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所以长期以来,我国都不参与世界的‘公转’,而是在与世隔绝中‘自转’,”他顿了顿,又道:“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您的选择。我记得小时候您对我说过,要相信世间一定存在着善良,哪怕微不足道,也值得我们为之奋斗到底。因为总有一天,它会穿越重重黑暗,在未来的某个时空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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