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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75 这种昏天黑地的挥霍,很快恢复了紫禁城时代的窘状,张园里有时竟弄得过不了节,付不出房租,后来连“近臣”和“顾问”们的俸银都索性不给了。郑孝胥在一九二六年的日记里曾有这一段话:“行在有三人皆自甘报效者:张彪不受房租,王九成愿供来米粮及牛羊豕肉(其实没办到),郑孝胥求逐日进讲《通鉴纪事本末》,此亦张园之掌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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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77 我花了无数的钱,买了无数用不着的东西,也同时买来了一个比庄士敦给我的更强烈的观念:外国人的东西,一切都是好的,而对照之下,我觉得在中国,除了帝制之外,什么都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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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79 一块留兰香牌口香糖,或者一片拜耳的阿司匹林,不要小看它仅卖个几分钱,这几分钱的东西就足够使我发出喟叹,认为中国人最愚蠢,外国人最聪明。当然,我想到的中国人,并没有包括我自己,因为我自认是凌驾于一切臣民之上的人。我认为就连那些聪明的外国人也是这样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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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81 那时我在外国租界地上,受到的是一般中国人绝对得不到的待遇。暂且不说日本人,即使是美国的、英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等等,各个欧美国家的总领事、驻军长官、洋行老板,对我也极为恭敬,称我“皇帝陛下”,在他们的国庆日请我去阅兵,参观兵营,参观新到的飞机、兵舰,在新年和我的生日都来向我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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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83 庄士敦没走以前,给我介绍了英国总领事和英国驻军司令官,以后他们又辗转介绍,历任的司令官和我酬酢往还不断。英王乔治五世的第三子过津时访问过我,带去了我送他父亲的照片,后来英王来信向我致谢,并把他的照片交英国总领事送给我。通过那些总领事,我和意大利国王、挪威国王都互赠过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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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85 我看了不少兵营,参加过多次外国军队的检阅。这些根据我的祖先——西太后应许的“庚子条约”而驻在中国土地上的外国军队,耀武扬威地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却觉得颇为得意,认为外国人是如此地待我,可见他们还把我看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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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87 天津有一个英国人办的名叫“乡艺会”(Country Cluk)的俱乐部,是只准许有钱的外国人进去的豪华的游乐场所,(8)中国人是根本走不进那个大门的,只有对我是例外。我可以自由出入,而且可以带着我的家人们,一起享受当“特殊华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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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89 为了把我自己打扮得像个西洋人,我尽量利用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等外国商店里的衣饰、钻石,把自己装点成《老爷杂志》上的外国贵族模样。我每逢外出,穿着最讲究的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上是钻石袖扣,手上是钻石戒指,手提“文明棍”,戴着德国蔡司厂眼镜,浑身发着密丝佛陀、古龙香水和樟脑精的混合气味,身边还跟着两条或三条德国猎犬和同样奇装异服的一妻一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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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91 这也是我早年在紫禁城里渴望的自由的一部分。在这方面,曾引起过陈宝琛、胡嗣瑗这派的遗老不少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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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93 他们从来没反对我花钱去买东西,也没反对我和外国人来往,但是当我到中原公司去理发,或者偶尔去看一次戏,或者穿着西服到外国兵营去做客时,他们就认为大失帝王威仪,非来一番苦谏不可了。有一次,胡嗣瑗竟因我屡谏不改,上了自劾的请求告退的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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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96 奏为微臣积年溺职,致圣德不彰,恐惧自陈,仰恳恩准即予罢斥事。窃臣粗知廉耻,本乏才能,国变以还,宦情都尽,只以我朝三百年赫赫宗社,功德深入人心,又伏闻皇上天禀聪明,同符圣祖,虽贼臣幸窃成柄,必当有兴复之一时。辄谬与诸遗臣密图大计,丁巳垂成旋败,良由策划多歧。十年来事势日非,臣等不能不尸其咎。而此心耿耿,百折莫回者,所恃我皇上圣不虚生,龙潜成德也。洎乘舆出狩,奔向北来,猥荷录其狂愚,置之密勿,时遭多难,义不敢辞。受事迄今,愆尤山积,或劾其才力竭蹶矣,或斥其妒贤嫉能,或病其性情褊急矣,或诋其贪糜厚禄矣。经臣再三求退,用恤人言,乃承陛下屡予优容,不允所请。臣即万分不肖,具有天良,清夜扪心,能勿感悚……前者臣以翠华俯临剧场,外议颇形轻侮,言之不觉垂涕。曾蒙褒赉有加,奉谕嗣后事无大小,均望随时规益,等因,钦此!仰见皇上如天之度,葑菲不遗,宜如何披露腹心,力图匡护。讵近来商场酒肆又传不时游幸,罗振玉且扬言众中,谓有人亲见上至中原公司理发,并购求玩具,动费千数百金等语。道路流传,颇乖物听。论者因疑左右但知容悦,竟无一效忠骨鲠之臣。臣既未能执奏于事前,更不获弁明于事后,则臣之溺职者又一也……是臣溺职辜恩,已属百喙难解,诚如亮言,宜责之以彰其慢者也,若复颜不去,伴食浮沉,上何以弼圣功,下何以开贤路?长此因循坐误,更何以偷息于人间?如鲠在喉,徬徨无已,唯有披沥愚悃,恳恩开去管理驻津办事处一差,即行简用勤能知大体人员,克日接管其事,则宗社幸甚!微臣幸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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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8998 胡嗣瑗说的,“俯临剧场”,是指我和婉容到开明戏院看梅兰芳先生演“西施”的那一次。他老先生也去了,看见了我,回来之后就大惊小怪地向我苦谏一番,并且闹着要辞职。这件事的结局,是我再三慰留,以至拿出了两件狐皮筒子赏他,再次表示我的决心,他才又转嗔为喜,称赞我是从谏如流的“英主”,于是双方满意,了事大吉。这次由中原公司理发引起的辞职,也是叫我用类似办法解决的。我初到天津那年,婉容过二十整寿生日的时候,我岳父荣源要请一洋乐队来演奏,“遗老”丁仁长闻讯赶忙进谏,说“洋乐之声,内有哀音”,万不可在“皇后千秋之日”去听。结果是罢用洋乐,丁仁长得到我的二百块大洋的赏赐。以物质奖赏上谏,大概就是由这次开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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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00 从此以后,直到我进了监狱,我也真的一直没有在外面看过戏,理过发。我遵从了胡嗣瑗的意见,并非是怕他再闹,而确实是接受了他的教育,把到戏园子看戏当做失身份的事。有一个例子可证明我的“进步”。后来有一次,一位瑞典王子到天津,要和我见面,我因为在报上看见他和梅兰芳的合照,便认为他失了身份,为了表示我的不屑,我拒绝了他的要求,没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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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02 陈宝琛这一派的胡嗣瑗、丁仁长、陈毅这些遗老,到了后期,似乎对于复辟已经绝望,任何冒险的想法都不肯去试一试,这是他们和郑孝胥、罗振玉等不同之处,但他们对于帝王的威严,却比郑孝胥他们似乎更重视,这也是使我对这些老头子特别发生信赖的原因。尽管他们的意见常常被我视为迂腐守旧,遇到他们有矢忠表现的时候,我总还采纳他们的意见。在那种十分新奇的洋场生活中,我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牢固地记住了“皇帝”的“守则”,确实离不开他们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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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04 一九二七年,康有为去世,他的弟子徐良求我赐以谥法。按我起初的想法,是要给他的。康在去世前一年,还不断地来张园,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曾泪流满脸地给我磕头,向我叙述当年“德宗皇帝隆遇之恩”,后来他继续为我奔走各地,寻求复辟支持者,叫他的弟子向海外华侨广泛宣传,欲救中国非我“君临天下”再造“帝国”不可,他临死前不久,还向吴佩孚以及其他当权派呼吁复辟。从这些举动上看来,给以谥法是足可以了,但是陈宝琛出来反对了。这时候在他看来,分辨忠奸不仅不能只看辫子,就连复辟的实际行动也不足为据,他说:“康有为的宗旨不纯,曾有保中国不保大清之说。且当年忤逆孝钦太皇太后(慈禧),已不可赦!”胡嗣瑗等人完全附和陈宝琛,和徐良不对劲的郑孝胥也说光绪当年是受了康有为之害。后来郑孝胥还主张“戊戌之狱,他日当付朝议以定之”。就这样,我又上了一次分辨“忠奸”的课,拒绝了赐谥给康有为。后来徐良为此声言要和陈、郑等人老拳相见,也无济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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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06 一九三一年,文绣突然提出了离婚要求,在得到解决之后,遗老们还没有忘记这一条:要发个“上谕”,贬淑妃为庶人。我自然也照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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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08 说起文绣和我离婚这一段,我想起了早已存在于我的家庭夫妇间的不正常的生活。这与其说是我对对方的感情上的问题,倒不如说是由于张园生活上的空虚。这是对于一个年轻妇女无法忍受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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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10 我前面说过,我从结婚之后,并不时常和婉容、文绣接近。因为在宫各住各的地方,距离都挺远,她俩因此十分猜忌(两个太妃的矛盾,当然对她们也有影响),每个人都以为我不在她那里的时候,必是在另一个那里(其实我不过在我自己那里)。特别是婉容霸道一些,总存心排挤文绣,文绣是比较老实的,受气的地方就少不了。我为了减少和婉容的啰唆,曾经索性不到文绣的宫里去,婉容仍是不满意。到天津之后,闹得尤其厉害,有时三个人就不能在一起,在一起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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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12 其实即使我只有一个妻子,这个妻子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思。因为我的兴趣除了复辟,还是复辟。老实说,我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在别人是平等的夫妇,在我,夫妇关系就是主奴之间的关系,妻妾都是君王的奴才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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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14 这里是文绣在宫里写的一篇短文,这篇短文中多少流露出了她当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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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16 文绣:吊苑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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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18 春光明媚,红绿满园,余偶散步其中,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倚树稍憩,忽闻囿鹿,悲鸣婉转,俛而视之,奄奄待毙,状殊可怜。余以此鹿得入御园,受恩俸豢养,永保其生,亦可谓之幸矣。然野畜不畜于家,如此鹿在园内,不得其自由,犹狱内之犯人,非遇赦不得而出也。庄子云: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为骨为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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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20 文绣从小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不到十四岁,开始了“宫妃”生活,因此,“君权”和“夫权”的观念,无疑是很深的。她在那种环境中敢于提出离婚,不能说这不是需要双重勇敢的行为。她破除万难,实现了离婚的要求,离婚之后,受到的压力仍然不少。有人说,她提出离婚是受家里人的教唆,是为了贪图一笔可观的赡养费。事实上,她家里的人给她精神上的迫害不见得比外来的少,她拿到的五万元赡养费,经过律师、中间人以及家里人的克扣、占用“求助”,也剩不了好多。她精神上受的,也许比这方面损失更大。甚至那些向她发出讥讽、辱骂声的人们中间,也没有少了觊觎那笔赡养费的人。比如她的一位哥哥,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曾在天津《商报》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给他妹妹,其中有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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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9022 我家受清帝恩达二百余年,我祖我宗四代官至一品。且慢云逊帝对汝并无虐待之事,即果然虐待,在汝亦应耐死忍受……汝随侍逊帝,身披绫罗,口餍鱼肉,使用仆妇,工资由账房开支,购买物品由账房开支,且每月有二百元之月费,试问汝一闺阁妇女,果有何不足?纵中宫待汝稍严,不肯假以辞色,然抱衾与裯,自是小星本分,实命不犹,抑又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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