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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和真方勋大尉离开了汽船,汽船离了码头,电灯亮了。我隔窗眺望河中夜景,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我曾到过几次,在东北海军毕庶澄的炮舰上和日本的驱逐舰上,我曾产生过幻想,把白河看做我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我真的航行在这条河上了,不禁得意忘形,高兴得想找些话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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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高兴得未免太早,郑垂告诉我:“外国租界过去了,前边就是中国人的势力。军粮城那边,可有中国军队守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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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看看郑氏父子和那几个日本人,也都板着脸,一语不发。在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情形下,至少过了两个小时,突然间从岸上传来一声吆喝:“停——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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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神经切断了似的,几乎瘫在地上。舱里的几个日本兵呼噜呼噜地都上了甲板,甲板上传来低声的口令和凌乱的脚步声。我探头到窗外,看见每个沙包后都有人伏着,端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但是船的航速却好像在下降,航向也好像是靠近河岸。我正不解其故,忽然电灯全熄,岸上响起了枪声,几乎是同时,机器声突然大作,船身猛然加速,只觉一歪,像腾起来似的掠岸而过,岸上的喊声、枪声,渐渐都在后面削弱了。原来日本人早准备好这一手,先装成听命的样子,然后乘岸上不备,一溜烟逃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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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灯光又亮起来,舱里有了活气。半夜时到了大沽口外,在等待着商轮“淡路丸”出口外接我们的时候,日本兵拿出了酱汤、咸白菜和日本酒来,郑孝胥活跃起来了。高谈其中日同文同种,把这一场惊险经历描绘成“英雄事业”的一部分。他和日本兵干杯,诗兴大发。即兴吟了一首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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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洲二帝欲同尊,七客同舟试共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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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胜天非浪语,相看应在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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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晚上饭吃了大米大麦合制的日本饭,郑孝胥后来刻了两个图章给我,一枚是“不忘在莒”,另一枚是“滹沱麦饭”。前者是借鲁昭公奔莒的故事,暗示我安不忘危,也就是别忘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晚;后者是借刘秀败走滹沱河,大树将军冯异为他烤衣服、做麦饭充饥的故事。郑孝胥把我比做刘秀,他自己自然是比做大树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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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孝胥这天晚上的高兴,除了由于他在我周围那一群人中间,又成了一个胜利者外,大概还有另一层不便说出的原因,是他从日本军政的表面摩擦和分歧中,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他们的一致。这是我最近才从他日记上找出来的。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他的日记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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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七(即郑垂)到日本领事馆,后藤言:土肥原谓此来即为迎上赴奉天,领事馆可佯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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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大战后被发现的日本外务省的档案中,有十一月六日外相币原给天津桑岛总领事的一封密电稿,说明了白河偷渡的戏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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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拥戴宣统帝的运动。认为如果过度拘束皇帝的自由,对内、外的关系反会不好。曾把这种意见在外务方面协议过,外务方面虽然也同意,但关于满洲目前的局势,各方面都有拥戴皇帝的运动,因此,对于帝国国策的执行上,难保不受到连累。同时,皇帝身边的保护也属必要,所以做了相当的警备。再外务方面也表示,现在满洲方面的政局,也稍安稳,东三省的民众总的意志,也想拥戴皇帝。如果对于国策的执行没有妨碍,听其自然也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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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五、在封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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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淡路丸”上,郑孝胥讲了一整天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十三日的早晨,我们到达了辽宁省营口市的“满铁”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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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去沈阳要从营口登陆,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曾考虑过,我想到的只是东北民众将如何在营口码头上来接我。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必定有一场民众欢呼的场面,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侨小学里看到的那样,人们摇着小旗向我高呼万岁。但是船身越靠近码头,越不像那么回事。那里并没有人群,更没有什么旗帜。等到上了岸,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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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上角利一的介绍,知道这都是板垣派来的人,为首的叫甘粕正彦。这个人当时中国人知道他的不多,我也是后来才听说,他在日本却大有名气。他原是个宪兵大尉。日本关东大地震时,日本军部趁着震灾造成的混乱,对于日本进步人士进行谋害,这次遭难者之中,大杉荣夫妇和七岁的孩子就是死在甘粕正彦手里的。震灾后,这个惨案被人揭发出来,在社会舆论压力之下,军部不得不让甘粕正彦充当替罪羊,交付军法会审,处以无期徒刑。但过了不久,甘粕获得假释,被送到法国去念书。甘粕正彦在法国学的是美术和音乐,几年之后,这位艺术家回到日本,随即被派到关东军特务机关。据二次大战之后,日本出版的一本书上说,作为“九一八”事变信号的柳条沟铁道的爆炸,就是甘粕正彦的一件“杰作”。在营口码头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彬彬有礼的戴细腿近视镜的人会有这么不平凡的经历,如果没有他,也许我还不会到东北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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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粕正彦没有讲什么话,就把我和郑氏父子让进预备好的马车,把我们载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坐了大约一个多钟头,又换马车。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离营口约有百里的一个叫汤岗子的温泉疗养区。我怀着狐疑的心情走进了对翠阁温泉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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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翠阁旅馆是日本“满铁”的企业,是一所日本风格的欧式洋楼,设备相当华丽,只有日本军官、满铁高级人员和中国的官僚才有资格住。我被带进了楼上一间非常讲究的客房,在这里我见着了罗振玉、商衍瀛和佟济煦。看见了他们,我立刻高兴起来。罗振玉告诉我,他正在和关东军商洽复辟建国的事,又说在商谈结束前不宜把我到达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宜出头露面。他这话的真正用意我没有领会,我却自以为弄清了一个疑团:怪不得没有热烈欢迎,原来人们还都不知我来。我相信和关东军的谈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布我这个大清皇帝在沈阳故宫里复位的消息,那时就不会是这样冷清的了。我想得很高兴,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氏父子听了罗振玉说话之后的异样神色。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别有风味的日本饭菜,在窗口眺望了一会儿这个风景区的夜色,然后心旷神怡地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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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宿,我才明白这次又是乐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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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洗之后,我招呼随侍祁继忠,说我要出去溜达一下,看看左近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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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啊,不让出去啦!”祁继忠愁眉苦脸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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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行?”我诧异地问,“谁说的?到楼下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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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楼也不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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