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811771e+09
1705811771 面容严肃而沉静的方素荣所长被请来了。她的举止似乎有些迟缓,她的眼神却令人觉不出青年妇女的温静柔和,而是像男性那样率直,没有任何拘束。她答应了参观者的请求,说一说她的当时的经历。
1705811772
1705811773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前前后后都是街坊,爷爷领着我,我妈抱着我的兄弟——他还不会说话。鬼子兵和汉奸吆喝着说去照相。我问爷爷照相是什么,爷爷把一个刚用新高粱秆做好的风车给我,说,别问了别问了……”
1705811774
1705811775 五岁的方素荣就是这样随了全村的人,和做高粱秆风车的爷爷,守寡的妈妈和不会说话的兄弟,到刑场去的。机枪响了的时候,爷爷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她还没哭几声便昏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四周都是血腥,尘烟迷漫在上空,遮掩了天空的星斗……
1705811776
1705811777 八处枪弹和刺刀的创伤使她疼痛难忍,但是更难忍的是恐怖。爷爷已经不说话了,妈妈和兄弟也不见了……她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爬向自己的村子,那里只有余烬和烟尘。她连跑带爬,爬出一道铁丝网,在高粱茬地边用手蒙住脸趴在地上发抖。一个老爷爷把她抱起来,裹在破袄里,她又昏睡过去。
1705811778
1705811779 老爷爷是一个老矿工,在抚顺经历了“来到千金寨,就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的生活,在矿里被鬼子压榨一生,弄成残疾,又被一脚踢出去,晚年只得卖卖烟卷混混饭吃。他把方素荣悄悄带到单身工人住的大房子,放在一个破麻袋里。这个大房子里二百多人睡在一起,老爷爷占着地头一个角落,麻袋就放在这里,白天扎着口,像所有的流浪汉的破烂包似的,没人察觉,到晚上人们都睡下的时候,偷偷打开麻袋口,喂小姑娘吃喝。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老爷爷从小女孩嘴里问出她舅舅的地址,装出搬家模样,挑起麻袋和烟卷箱子,混过鬼子的封锁口,把她送到不远一个屯子上的舅舅家里。舅舅也不敢把她放在家里,只好藏在野外的草堆里,每天夜里给她送吃的喝的,给她调理伤口。这样熬到快要下雪的时候,才又把她送到更远的一屯子的亲戚家里,改名换姓地活下来。
1705811780
1705811781 从心灵到肌肤,无处不是创伤的方素荣,怀着异常的仇恨盼到了日本鬼子投降,但是抚顺的日本守备队换上了国民党的保安团,日本豢养的汉奸换上了五子登科的劫收大员,大大小小的骑在人民头上的贪官污吏。流浪还是流浪,创伤还是创伤,仇恨还是仇恨。旧的血债未清,新的冤仇又写在抚顺人民的心上。为报复人民的打击,蒋介石军队又在这个地区实行日本强盗用过的“三光”政策。烧杀、奸淫、掠夺又降临在方素荣的家乡。
1705811782
1705811783 但是,方素荣仍顽强地活着,等待着,终于她胜利了,她的家乡解放了。党和人民政府寻到了她,她得到了温暖、关怀和培养,她得到了政治生命,她懂得了怎样对待未来,她成了抚顺市的劳动模范……
1705811784
1705811785 今天,站在这群对中国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战犯们的面前,这个当年身受八处创伤藏在麻袋里的小女孩,她的心中是燃烧着仇恨吗?
1705811786
1705811787 是的!永远在心里燃烧着的是三千多名乡亲的血,那里面也有守寡的母亲的血,不会说话的小兄弟的血,用新高粱秆给她做风车的爷爷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
1705811788
1705811789 “凭了我心头的冤仇,今天见了日本人和汉奸,我一口咬死他也不会解恨!”她严峻地向站在面前的猥琐的、渺小的(大多数已是泪流满面的)战犯们扫了一眼,目光又恢复了先前的深邃,又以高昂和无比庄严的声调说了下去:“但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教育了我,我知道更重要的不是个人的恩仇,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事业,这是最后要解放人类的事业。”
1705811790
1705811791 “我现在很幸福,我有两个孩子,但这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所有的孩子们,是他们……”
1705811792
1705811793 她向身后比画了一下。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的肃静里,人们似乎听见了那一间间洁净安谧的屋子里,传来孩子们午睡的呼吸声,还有保育员们白色软鞋在油漆地板上的轻轻摩擦声。空气似乎凝结了起来。
1705811794
1705811795 “他们的爹妈都不愁吃穿了,爸爸和哥哥下井下坑的时候,妈妈也不守在外边担心他们了。他们的前途都是幸福的,再不会遇上我当孩子时候的事情。现在也不会有人给他们讲那些可怕的事。当然,等他们长大,我一定会告诉他们,方阿姨小时候遇到了什么,我也不能骗他们,叫他们一辈子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才保得住幸福。我们不喜欢打仗,可是如果敌人又来打我们,我们不能客气,我方素荣还可以再倒在血水里一次,从此爬不起来也不要紧。你们各位知道,过去的,我不会忘,我们一村人,我的爷爷,我妈和我的小兄弟……我是记住了的。可是为了将来,为了孩子们,你们既然放下了武器认了罪,我可以不提起那些……”
1705811796
1705811797
1705811798
1705811799
1705811800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312]
1705811801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六、台山堡一家农民
1705811802
1705811803 我日夜盼望着宽恕,日夜不相信真的宽恕。如今真正的、无可置疑的宽恕已经降临了,它的响声猛如石破天惊,它的光芒好似万道闪电,我倒又被弄得失魂丧魄、神志昏迷、惑然不解起来。方素荣为什么要对杀害了她全村人,杀害了她的爷爷、妈妈和弟弟的日本战犯们宽恕?为什么共产党员可以不记私仇?为什么这个身受八处创伤的女人能这样容忍,却又可以为了孩子们再倒在血水里?这一切都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不,我已经学了不少理论了,历史法则、改造人类和改造社会、社会的发展、阶级斗争,等等;我也都知道一些了,对方素荣的话,我从理论上是可以加以解释的,但是从感性上和本能上,我还是理解不了的。我在迷惑不解之中,只能凭着没把握的经验,在心里这样解释:她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干部,她总归和老百姓不同,有更多的理智,至于老百姓——工人和农民以及抚顺的一般市民们,大概就做不到了。
1705811804
1705811805 走出接待参观者的小楼,在走向下坑电车的路上,看见远远的山头那边有青烟缭绕,接待人员说:“这是煤在自燃,现在剩下的起火地方不多了。刚解放时有几百处在燃烧,上百万吨的煤炭变成焦土,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留下的罪恶……”他回溯日本人在这里的四十年的掠夺,日本人使用杀鸡取卵的方法开采,用对待奴隶的办法来使用中国工人……在边走边听他讲解的时候,后面来了一小群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他们走得很快,我们这群参观者不由得都回过头去张望,“大下巴”像耗子似的蹿进行列的中心,他的脸都变成灰色的了,我也赶紧回身低下头来,又忍不住偷眼望望急忙走上来的工人们,只见他们漠然地扫了我们一眼,至多不过有个别人带点新奇的样子,匆匆从我们身边赶过去了……坐上了下坑的电气列车,我又注意地观察车尾的女司机,只见她专心地操纵她的列车,甚至连看我们一眼都不看……当我们走到工人住宅区,接待人员领我们走进一家住宅的时候,一个老太太(看来,这家只有她一人在家)笑嘻嘻地迎出来,又慌忙让我们进里面屋子。我们最前面的几个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着,嘟囔说:“地板真干净,别回来踩脏了……”我们都站在过道里向屋内张望了一下,就转身走出,老太太十分失望地说:“咋不进来坐坐啊?”我心里却在想,你是不知道你让的是什么人啊!如果你知道了,还肯让吗?
1705811806
1705811807 这个愚蠢的想法,第二天参观台山堡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时候,就被粉碎了。
1705811808
1705811809 台山堡是距离抚顺市中心七公里的一个村庄,大约有二百多户人家。这个村庄,在伪满时期遭遇到的即使不是最好的,我相信也不是最坏的。这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就是在这个普通农村里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里,我的“恩仇循环”观被完全打破,我的一套旧的看法从根本上发生了动摇。
1705811810
1705811811 在农业社办公室,社主任做了一般概况的介绍之后,领我们参观了他们的鸡场、羊场、蔬菜窖和牲口棚,看了新式农具,然后任我们分头访问了几个家庭。我和其他几个伙伴访问的一家姓刘,这家一共五口人:老夫妻都在劳动;大儿子在蔬菜暖窖管账,每月有四十元的收入;女儿在水电站工作;二儿子还在读中学(另有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我们走进一座干净的小院落里,只有刘大娘在家,她从洋灰瓦顶的屋里迎出来。原来她正做着饭,她忙着解下围裙,一边把我们让进房间里,按照东北的规矩,让我们走进里间炕上去坐。我怯生生地坐在炕沿上,靠着躺柜的边上。这个躺柜上摆的是罩在玻璃框里的座钟、擦得晶亮的茶具、对称排列的瓷花瓶和茶叶缸。陪我们来的一位社干部告诉刘大娘说:“这几位是来参观的,看看咱们社员的生活,你给说说吧!”“咱哪会说话?等老大回来说吧!”“不用会说话,你就说说从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就行了。”“这个咱可记得,到死也忘不了!”
1705811812
1705811813 刘大娘不擅长辞令,但是从她断续的、零散的回忆中,我还是听出了这个早先种着七亩地的七口之家,在伪满过的原是像乞丐一样的生活。“种的是稻子,吃的却是橡子面,家里查出一粒大米就是‘经济犯’,稻子全出了荷。听说街上有个人,犯病吐出的东西里有大米,叫警察抓去了……一家人穿得邋里邋遢。可还有不如咱家的,大姑娘披麻袋……有一年过年,孩子肚子里没食,冻得别提了,老头子说,咱偷着吃一回大米饭吧,得,半夜警察进屯子啦,一家人吓得像啥似的。原来是抓差,叫去砍树、挖圩子,说是防胡子,什么胡子,还不是怕咱们抗日联军!老头子抓去了。这屯子出劳工就没几个能活着回来的……”
1705811814
1705811815 说到这里,她的儿子回来了,他的个子很小,我仔细一看,才知道他的腿很短,原是个先天残疾的人。他回答了我们不少问题,谈到过去,这个青年在旧社会里,先天的残疾使他就像一只狗似的活着,如今他却做了暖窖的管理员,像别人一样尊严地生活着,工作着。我从这不到三十岁的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加露骨的对过去生活的仇恨和愤怒,这是让我立刻联想到那些控诉书的仇恨和愤怒的眼色。但是,当话题一转到今天的生活,他和母亲一样,又充满幸福和骄傲的声调。老大娘零零碎碎地讲了一阵家人的职业、学习、收入(虽然她等着儿子回来替她说,可是儿子回来她又抢着先说了),讲着讲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匆忙地走了出去,转眼工夫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瓦盆。她的声音已是情不自禁地快乐了:“你们各位瞧,瞧……”
1705811816
1705811817 原来她的瓦盆里,是刚淘过的正等下锅的雪白的大米。
1705811818
1705811819 残疾的儿子用嘲笑的口吻向母亲说:“妈!大米谁没见过?”
1705811820
[ 上一页 ]  [ :1.70581177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