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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491 老人当了炼铁厂的修理厂长,但人们提起他,都喜欢叫他老孟泰、老英雄。他和修理厂的工人们放那些捡来废弃器材的屋子,就被人叫做“孟泰仓库”。在恢复时期的头两年里,这个仓库起的作用简直难以估计。但是关于老孟泰的故事,更远不是一座仓库能容得下的。一九五〇年八月,有一次高炉里铁水漏出,与冷却水接触发生了猛烈爆炸,老孟泰闻声不顾危险带头冲上炉台,从浓雾中和不停的爆炸中判明了情况,冒险抢救高炉的有他;在抗美援朝时终日睡在厂里,在第一次空袭警报中勇敢地跑上高炉炉台,提着一根铁管自动去保卫高炉的也是他;一听说产院里床位不够,不费公家一文钱,收拣废水管给产院制作了五十个铁床的也是他……他带出了数不清的徒工,许多人又成了新一代的先进工作者;他不服老,听说青年工人王崇伦发明万能工具胎,一年完成了四年多的任务,他提出了赶王崇伦的口号,回到厂里就和大家研究如何为祖国创造更多的财富,在一个月内,他领导的修理厂就真的搞成了八项重大的技术改进。他不只关心自己的修理厂,修理厂外的事也样样操心。他看见操纵矿石车的小伙子叫六百多摄氏度高温的烧结矿烤得浑身大汗,每十分钟就得浑身浇一次凉水来降温,心里十分着急,就和大伙商量,结果想出了安装水管用环水降温的办法,把矿车内温度由七十摄氏度一下降到三十摄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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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493 这位老管子工常常说的几句话是:“国家是咱们的啦!”“不做亡国奴了嘛,这是给自己干嘛!”这句话里流露出了老人今天的喜悦、自豪和责任感,也浸透了过去的辛酸愁苦。他生在河北省丰润县的一个贫农的家里,从记事时起,就很少吃过干饭。他少年时给一个举人家当长工,受不了欺压,十六岁时闯关东去了,到了千金寨。到千金寨的第二年(一九一七年)正遇上这里一次瓦斯大爆炸,这次胜利矿死了九百一十七名矿工,他亲眼看见鬼子在矿井周围拉上电网封锁,而成千的妇女小孩围在那里哭声震天,有的女人一看到自己亲人烧成木炭似的尸体,就一头撞上电网,电网里外,全是死人。他在千金寨日本鬼子工头手下做了十年钳工学徒,除了做工还要给鬼子工头做杂役。鬼子吃过饭午睡还要给鬼子捶背,有一次在捶背时碰掉了一个钢锉,挨了一顿耳光。实在受不了了,他又跑到鞍钢,一连干了二十二年的管子工。受气挨打,一直挨到日本鬼子投降,以为好日子来了,可是国民党接收大员只会盗卖器材,工人日子更难过,他只好带着女人孩子到乡下去种地。他三十多岁才娶上亲,一九四六年到妻子娘家海城乡下,国民党又天天抓兵,他只好天天藏到顶棚里躲着,不能做工又种不了地,全家快要饿死的时候,海城乡下解放军到了。从此,一个崭新的生活,在一个饱经沧桑的五十多岁的老人面前展开了。这是由奴隶变成主人的生活,一开始,他还不明白这个变化是怎么回事。他被介绍到后方通化去做工,到了解放区,当迎接他的干部亲切地抚摩着他小女儿头的时候,这是第一次受到的兄弟般的待遇,使他老泪盈眶。他看到解放区的铁厂厂长不但毫无架子,而且和工人一起干,一起生活,他明白了这些人是自己的弟兄,是完全的自己人。等他在解放区工作了一年,鞍山解放后又回到鞍山时,在他心里支配一切的只有一个思想:“这是给自己干,国家是咱们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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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495 在我参观的厂矿企业里,到处都有老孟泰式的英雄,也都有类似老孟泰的旧时代奴隶的经历。单单这个鞍钢,我就曾听说过发明反围盘的张明山,会见过创造万能工具胎的王崇伦。王崇伦是个年轻的刨床工人,但是也受过旧社会的折磨。在解放后,他并非立刻明白了周围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甚至在一九五〇年还因为没有涨他的工资,一怒之下三天没去上班。但是当他一想起了旧时代的生活,一想起了在旧时代患了十几年眼病的母亲是解放后的国家治好的,他一明白了这些亲身经历的事实,这个智力和精力惊人的小伙子的劲头马上出来了,连旧的劳动定额都成了他的敌人,一齐被他连同那些旧思想一件一件地丢在脑后。于是,在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年就完成四年多的定额,被人称做走在时间前面的人。一九五七年我在鞍钢看见他的时候,他已是工具车间的主任,正领导他的车间生产着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的产品。后来在古海忠之谈到中国人民的眉宇间的喜悦和自豪的时候,我就很快想起了这个车间。这个车间的工人,似乎每个人的眉宇间都有着喜悦和自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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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497 看见了人们今天的喜悦和自豪,自然令人想起旧日的那些灾难。在大伙房,我望着那浩瀚的人造海的波澜,眼前忽然浮起幼时在宫里雨天塞沟眼积水的游戏,耳边似乎又听见乳母讲着她幼年遭遇的水灾的故事。那时,水是我游戏取乐的对象,水灾也不过是引起我好奇和幻想的材料。到了长大,无论水灾旱灾,我从报上看到这类消息,想起的不过这是我利用赈灾手段以沽名钓誉、培植政治资本的机会。我看到不少民国时代关于赤地千里人相食的消息,看到一元钱可救一条命的呼吁,看到女孩子论斤出卖,不过几个铜元一斤的新闻。我也在光绪朝《东华录》里看见过各省大臣年年必有的关于灾情的奏折,其中也有惊心动魄的描写。可是那时所有这些描写加在一起,也没有叫我像听见孙殿英盗陵那么激动。如今,我再想起那些事情的感觉就不同了,因为正是那些人为的灾祸或人工加深的天灾,教育和锻炼了人民,正是它所造成的悲痛,变成人们的巨大的足以冲毁一切的力量,击碎了旧世界。也正是由于旧世界的毁灭,旧的灾难一去不复返,人们的眉宇间才出现了喜悦和自豪,才出现了大跃进的轰轰烈烈的形势,才出现了龙腾虎跃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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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499 如今,那些灾难已经过去了。其实,旧日的灾难岂止是水旱,岂止是血腥统治和贪婪的掠夺?受难者也岂止是工人和农民?每一个有正义或有美好的理想的人,谁不曾在那个黑暗的世纪里苦闷而彷徨?有些人在那个社会里不一定准愁吃穿,只要他们能够忘掉天良或者理想,肯做帮凶或者帮闲,还可以名利双收。但是有骨气的人不要那样的名利,于是在他们和革命斗争联结在一起之前,也就无望地屈辱地生活在另一种灾难中了。我国一位著名的建筑学家,他是祖国民族建筑的热爱者,旧社会的统治者没有人注意和尊敬他的学术思想,他只有眼看着那些心爱的艺术品任风雨之侵蚀和大兵们的糟蹋。解放军对平津形成了包围,在解放北平城的前夕,派人去向他咨询关于这座古城文物建筑的情况,以便万一攻城可以保护这古城文物建筑免受炮火损失,这位对共产党毫无了解而且抱定一生不问政治的建筑学家,从这个问题上立刻明白,“解放”这个字眼对于文明,对于人类美好理想以及对他本人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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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01 我之所以特别注意到这位学者的故事,因为他的先人和我的姨祖母有点瓜葛,他是维新运动领袖之一梁启超的后人。我在报上看到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消息,还有他写的一篇文章,知道了他的事情,我就想了旧日灾难,真是越想越觉其深重。在那个漫长的黑暗的世纪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某一部分的儿童,包括了我自己的童年在内,也何尝不是灾难?我看了许多托儿所、幼儿院,访问了沈阳、哈尔滨、长春、抚顺的许多学校。我看着坐在显微镜前正探索着微观世界的孩子,我看着正严肃地审视小飞机引擎的小科学家,我竟一时不想从那些耀眼的仪器和神秘的机械面前走开,我不能不回忆起自己养蚯蚓、喂蚂蚁、看牛狗打架和听讲君君臣臣的童年时代。我参观了许多城市公园,每每看到在那里嬉戏的孩子和“过队日”的红领巾——在一处有一群孩子围听一个解放军海军讲故事——我就觉得这里任何一个公园的阳光,都比御花园的明亮而充足。我甚至现在还能觉出毓庆宫和御花园的那股霉烂东西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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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03 在参观间歇中,我连续地接到了北京的来信。五妹的大孩子参加了登山训练,已到了西藏,将探索祖国高峰的奥秘;二妹的大女儿获得了北京市女子摩托冠军的荣誉,又被选为女子欧洲式击剑比赛的北京选手……正当我更深地感到下一代的幸福,也包括了爱新觉罗氏的后代得到解放,因而内心充满了激动,这时候得到了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个噩耗:我的侄女、溥杰的大女儿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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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08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322]
1705812509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三、美与丑、善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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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11 “人活到世上,总要做些对人类有益的事情,你所做的都是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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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13 所长曾经问过一个日本战犯的这句话,在参观期间,忽然又回荡在我的耳边。这是一句非常平凡的话,但是对我们说来,又是一句非常严厉的话。一九五七年在哈尔滨的参观中,我特别感到了这句平凡的话的沉重分量。这是两次工矿企业以外的参观,一次是对平房区金星农业社的访问,一次是进谒东北烈士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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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15 自从一九五〇年苏联政府公布了前日本陆军军人案以后,日本军队设立过细菌部队和对中国使用过细菌武器的罪行就公诸于世。据说后来查明,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三年发生在浙江宁波、湖南常德等地区的鼠疫,就是日本用细菌武器所造成的灾难。这个部队原来的化名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后来又使用“第七三一部队”的番号。另外还有一个叫“一〇〇部队”的细菌部队,位置在长春南十公里的孟家屯附近,我们到长春参观时火车路过那里,没有下去看过。“七三一部队”位置在哈尔滨市郊的平房区,我们参观的金星农业社就在原来“七三一部队”的附近,而且是受到鼠疫菌灾难的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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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17 人活到世上,总要做些对人类有益的事。可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字眼才能形容这个由人指挥和由人组成的部队对人类造下的罪孽。我看过一本参加过这个部队的人描写这个部队的书。他写的仅是部队一个角落里的见闻,从这个角落里可以看到的是,在这座周围四公里、内有现代科学设备的巨大建筑里,每天经过几次消毒穿着精致的防护服的人们,操作着最精良的仪器,运用人类独有的智能,干的事却是制造培养毁灭人类的各种病菌,用活的人进行各种病菌以及冻伤、爆炸的试验。这座“工场”工作人员有三千名,养着数以万计的老鼠,拥有所谓石井式孵育器四千五百具。用鼠血繁殖着天文数字的跳蚤,每月生产鼠疫病菌三百公斤。“工场”里设有可容四五百人的供试验用的活人监狱,囚禁的人都是战俘和抗日爱国的志士们,有中国人、苏联人和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公民,这些人不被称为人,只是被他们叫做“木头”。每年至少有六百人被折磨死在里面,受到的试验更是令人惨不忍闻。在玻璃柜子外看试验的是人,在柜子里受试验的也是人:有的被剥得精光,在输进冷气的柜子里受冻伤试验,举着冻掉了肌肉只剩下骨头的手臂,抖索着;有的像青蛙似的放在手术台上,被那些穿着洁白的工作服的人解剖着;有的被绑在柱子上,只穿一件小裤衩,忍受着细菌弹在面前爆炸;有的被喂得很肥壮,然后接受某种病菌的感染,如果不死,就再试验,这样一直到死掉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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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19 那个作者在七三一部队里曾听到他的上级说:日本培养的这些细菌,威力超过一切武器,准备杀掉一亿人口,说这是为了“圣战”事业所必需的。一亿人口的屠杀!据说这是很引起日本军人自豪的理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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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21 在苏联红军进逼哈尔滨的时候,这个部队为了消灭罪证,将遗下的几百名囚犯一次全都毒死,打算烧成灰埋进一个大坑里。由于这些刽子手过于心慌,大部分人没有烧透,坑里埋不下,于是又把半熟的尸体从坑里扒出来,分出骨肉,把肉烧化,把人骨用粉碎机碾碎,然后又用炸药把主建筑物炸毁(据那位作者说,这座建筑比东京市“丸之内”大厦还大四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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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23 苏联红军解放了这里一年以后,附近村庄有人到这里的废墟走过,看到一个破裂的陶瓷的罐子里,尽是些跳蚤。这人受到了跳蚤叮咬,万也没想到,一年前那些逃回日本去的刽子手遗下的鼠疫菌已进到他的体内。于是这个村庄便发生了鼠疫。人民政府马上派出医疗大军进行防治抢救,可是金星社这个一百多户的村子还是被夺去了一百四十二条性命。刘贤阁的一家,除了一个小孙子以外,老少三对夫妇不到半月全部死完,被叫做老靖的一家十八口,五天里死了十三口。一对新婚夫妇在婚后第二天一早便一同被鼠疫夺去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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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25 这是我访问的一家社员,一位劳动模范叫姜淑清的老大娘亲眼看到的血淋淋的事实。她给我们讲了这个村子在伪满时期受的罪之后,说:“日本小鬼子投了降,缴了枪,人民政府带着咱过上了好日子。有了地,给自个儿收下了庄稼,大伙高高兴兴地都说从这可好了,人民政府领导咱们就要过好日子了,谁知道小鬼子的坏心眼子还没有使完,走了还留下这一手!狠毒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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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27 从姜大娘的叙述和喟叹声中,我听到了这个村庄提出了的同样的问题:“人活着总要做些有益于人类的事,可是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呢?”这是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质问,也是对我的质问,想到这里,我在姜大娘面前不能不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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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29 在台山堡那家农民面前,我也是低下了头,如果说,那是由于恐惧的话,那么,这次则是由于羞愧,由于我无法回答那句严厉的质问。我的前半生,活在世上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就是给人民带来了屈辱,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吗?为了一个垃圾箱似的皇帝宝座,把散布鼠疫的瘟神请到这里来的不就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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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31 假如在这个受过鼠疫灾难的小村庄里,有人唾我骂我打我,我也不会有一点埋怨的。难道一百四十二条性命不比我值钱吗?在这里附近还曾经有过一个二十多户人的小村,日本投降之前,七三一部队为了试验,派人到这里散发了带菌的馒头给小孩子们吃,结果全村发生了鼠疫,然后全村被日本军队烧毁掉。难道那些临死还不明真相的全村的性命不比我值钱吗?但是,在这里从农业社的社长到每个孩子,没有人骂我一句,甚至也没有人用手指指过我一下。姜大娘听我们这几个犯人向她认罪之后,依然是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包含着多么复杂的心情啊!我再一次听到了那句又平和又严厉的嘱咐:“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吧!毛主席是叫你学好,做个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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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33 无论是在姜大娘的干净明亮的小屋里,还是农业社的宽阔的办公室里,我都有这样一个感觉:金星社的社员们谈到过去,是简短的,缓慢的,但是一提到现在和未来,那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谈到今天的收成,特别是他们的蔬菜生产,那真是又仔细,又生动。并且为了证明他们的话,社员们领我们去看了他们的暖窖设备,看了新买到的农业机械——排灌机、载重汽车、各种各样的化肥,他们又带我们看了新建的学校、卫生所,新安设的电线,当他们谈到明年的计划指标,更是神采飞扬。社长说得很谨慎,他向我指着一排一排新建的瓦房说:“明年大秋之后,我理想着可能多盖几间。”他说到几间时,我们谁也不相信那是三五间或十来间,而他说的可能,那也必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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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35 在我们离开这个村庄的时候,社员们搬来了整筐的黄瓜、小胡萝卜送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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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37 “留下吧,这是咱社里刚收的,东西不值钱,可是很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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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2539 社长笑嘻嘻地不顾我们的辞谢,硬把筐子送进我们的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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