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919074
我们首先来探讨曾公有关文学方面的言论。
1705919075
1705919076
论文与道的关系
1705919077
1705919078
曾公因为深受传统观念的影响,所以最初赞同“文以载道”的说法。比如曾公在致刘蓉的信函中写道:“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借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
1705919079
1705919080
又写道:“仲尼既没,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桀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杨、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书札》卷一)
1705919081
1705919082
但曾公对崇道贬文的观念,则颇不以为然。所以继续写道:“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情亦胡以附丽乎?”
1705919083
1705919084
又写道:“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可以行远乎?孔、孟没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远行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
1705919085
1705919086
任何一件文学作品,都包括内容与形式两方面。而一件优秀的作品,不仅应当具备正确的思想、丰富的情感,以充实其内容,而且应当拥有美妙的文字,以完善其形式。曾公此时虽然局限于“文以载道”之说,但并不赞同“崇道贬文”的观念,由此说明其见识并不一般。
1705919087
1705919088
后来,由于自身学识的不断增加,曾公开始突破“文以载道”之说的局限,不再赞同文与道应当合二为一的主张,而是认为文与道其实可以彼此独立存在。曾公在致刘蓉的信函中写道:“自孔、孟以后,惟濂溪《通书》、横渠《正蒙》,道与文可谓兼至交尽。其次昌黎《原道》、曾子固《学记》、朱子《大学序》,寥寥数篇而已。此外则道与文竟不能不离而为二。鄙意欲发明义理,则当法《经说》、《理窟》及各语录、札记(如读书录、居业录、困知记、思辨录之类);欲学为文,则当扫荡一副旧习,赤地新立,将前此所业,荡然若丧其所有,乃始别有一番文境。望溪所以不得入古人之阃奥者,正为两下兼顾,以至无可怡悦。”(《书札》卷六)
1705919089
1705919090
作为一热衷理学之人,曾公却并不认同“崇道贬文”的观念,单凭此点已经足以称奇。然而不仅如此,曾公竟然进一步主张文学可以脱离道德而独立存在,并认为只有将文学当中理学的迂腐气息清除干净,方才能够开拓出一番崭新的文境。其见解之超卓,思想之奇特,以我之见,毫不逊于唯美主义者王尔德(Oscar Wilde 1856-1900)
1705919091
1705919092
由于主张道与文应当彼此独立,所以曾公曾认为古文“不宜说理”。比如曾公在回复吴南屏的信函中写道:“见示诗文诸作,质雅劲健,不盗袭前人字句,良可诵爱。中如《书西铭讲义后》,鄙见约略相同。然此等处颇难着文。虽以退之著论,日光玉洁,后贤犹不免有微辞。故仆尝称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理耳。”(《书札》卷九)
1705919093
1705919094
所谓古文不宜说理,并非指古文中不应当含有理智的成分,而是说不应当专门讲道学家所讲的“理”。如果文章中专讲道学家所讲的“理”,则必定如清教徒说教一般,千篇一律,索然无味。近来有不少革命文学作品问世,但其中一些说教气息太浓,只重理论而不重情致,只重内容而不重形式,结果难以赢得读者的青睐。辛克莱(Upton Sinclair)为美国左派文坛上的健将,其所作的《屠场》,十分之九的内容为具体的叙述,但其余十分之一则全是抽象的理论,于是大大降低其文学价值,成为普通的宣传品。可见,“不宜说理”一语,不仅适用于过去的文学作品,同样亦适用于现代的文学作品。
1705919095
1705919096
曾公不但反对“崇道贬文”之说,敢于提出文学独立的主张,而且认为文章应能反映作者本人的个性。其在回复刘蓉的信函中写道:“自周公以下,惟孔、孟道与文俱至。吾辈欲法孔、孟,固当取其道与文而并学之。其或体道而文不昌,或能文而道不凝,则各视乎性之所近。……若谓专务道德,文将不期而自工,斯或上哲为然,恐亦未必果为笃论也。”(《书札》卷二十七)
1705919097
1705919098
文学与道德,本来就是相互独立的两件事;文学与哲理,二者亦不能混为一谈。曾公关于文与道之间关系的论述,基本可以划清文学与道德的界限,解除文学与哲理的纠缠,所以曾公不仅主张文学独立论,而且提出尊重个性之说。然而,因为毕竟受当时风气的影响,所以曾公难免仍存有“道足文工”的观念,此为时代的局限性,而非曾公个人的不足。
1705919099
1705919100
论文学与文字学的关系
1705919101
1705919102
在曾公所处的时代里,学术的主流为义理学、词章学与考据学。义理学注重道德、哲理,与文学的内容有关;考据学注重文字训诂,与文学的外形有关。曾公不仅在文学与道德、哲理的关系方面有自己的见解,而且对文学与文字学的关系亦有相关论述。如:“余观汉人词章,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如相如、子云、孟坚,于小学皆专著一书,《文选》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韩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学训诂,不妄下一字也。”(《家训》卷上——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
1705919103
1705919104
又如:“余尝怪国朝大儒,如戴东原、钱辛楣、段懋堂、王怀祖诸老,其小学训诂,实能超越近古,直逼汉唐,而文竟不能追古人深处,达于本而阂于末,知其一而昧其二,颇觉不解。私窃有志,欲以戴、钱、段、王之训诂,发为班、张、左、郭之文章(晋人左思、郭璞小学最深,文章亦逼两汉,潘、陆不及也)。”(《家训》卷下——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
1705919105
1705919106
以上两段文字,均表明曾公希望“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同上),将文学与文字学联为一体。作文章时,注重对字句的训诂,力求措辞精准恰当、语言古雅优美——此种观点与高考尔(Gauckler)所谓“文学乃一种字句之艺术”,以及赫胥尔(Huxley)所谓“文学即美丽之文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三者均十分重视文学的外形,即如何遣词造句。曾公虽然有唯美主义的倾向,但并非一味追求文学的外形。其之所以重视文学的外形,是因为深知“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的道理。曾公在《日记》中写道:“韩文《柳州罗池庙碑》,觉情韵不匮,声调铿锵,乃文章中第一妙境。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声,声亦足以引文。循环互发,油然不能自已,庶渐渐可入佳境。”(己未九月)
1705919107
1705919108
论文学与时代的关系
1705919109
1705919110
曾公时常就义理、词章、考据三者的关系发表自己的见解,此是受时代影响的缘故,尤其以受桐城姚鼐的影响为最多。曾公在《圣哲画像记》中写道:“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即其明证。因为曾公在文学方面的见解多受时代的影响,所以针对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曾公亦曾有所论述。比如,曾公在《欧阳生文集序》中写道:“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士,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尤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中,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
1705919111
1705919112
又写道:“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世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文集》卷三)
1705919113
1705919114
对于文学与社会形势的关系,曾公在阐述的同时不住感慨,因为不仅明白文学的盛衰与当时的学术风气有关,而且知道文学的盛衰与文学家生活的安定与否亦关系密切。比如,在欧洲的黑暗时代,神学异常兴盛,导致文学界死寂一片,除但丁(Dante)及其所作的《神曲》(The Divine Comedy)外,著名的作家与作品寥寥无几。
1705919115
1705919116
论自然之文
1705919117
1705919118
曾公认为古文不宜说理,并非指文章中不应当有理智的成分。对此,我们在曾公关于“自然之文”的论述中可以知晓。曾公在《湖南文征序》中云:“……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情,曰理。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文集》卷四)
1705919119
1705919120
戴昆西(De Quincey)在谈论蒲伯(Pope)的诗歌时,曾云:“吾人所谓文学者,有二类焉,每易混淆,然亦未始不可以截然划分也。一者为知识之文学,二者为魔力之文学。前者用在教人,后者用在感人。前者犹船舵,后者若桨帆。前者仅及知识之表面,后者或具至理,而以美感或同情达之。”而曾公在论及自然之文时,认为不外乎理智与情感两要素,恰好与戴昆西将文学分为“知识之文学”和“魔力之文学”的观点异曲而同工。曾公对于文学见解独到,由此可见一斑。
1705919121
1705919122
文学源流论
1705919123
[
上一页 ]
[ :1.70591907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