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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异诂云者,则无论何书,处处有之。大抵人所共知,则为常语;人所罕闻,则为异诂。昔郭景纯注《尔雅》,近世王伯申著《经传释词》,于众所易晓者,皆指为常语,而不甚置论。惟难晓者,则深究而详辨之。如淫训为淫乱,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如《诗》之‘既有淫威’,则淫训为大;《左传》之‘淫刑以逞’,则淫训为滥;《书》之‘淫舍梏牛马’,《左》之‘淫刍荛者’,则淫当训为纵;《庄子》之‘淫文章’‘淫于性’,则淫又当训为赘:皆异诂也。党训乡党,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说文》云‘党,不鲜也’,党字从黑,则色不鲜,乃是本义。《方言》又云‘党,智也’,郑注以为‘解寤之貌’;《乡射礼》‘侯党’,郑注以为‘党,旁也’;《左传》‘何党之乎’,杜注以为‘党,所也’:皆异诂也。展训为舒展,此常语也。即《说文》训展为转,《尔雅》训展为诚,亦常语,人所共知也。然《仪礼》‘有司展群币’,则展训为陈;《周礼》‘展其功绪’,则展训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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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獒》‘时庸展亲’,则展当训为存省;《周礼》之‘展牺牲’‘展钟’‘展乐器’,则展又当训为察验:皆异诂也。此国藩请求故训分立三门之微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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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用字,不主故常,初无定例。要之,各有精意运乎其间。且如高平曰阜,大道曰路,上之高者曰冢曰坟,皆实字也。然以其有高广之意,故《尔雅》《毛传》于此四字,均训为大。‘四牡孔阜’‘尔殽既阜’‘火烈具阜’‘阜成兆民’,其用阜字,俱有盛大之意。王者之门曰路门,寝曰路寝,车曰路车,马曰路马,其用路,俱有正大之意。长子曰冢子,长妇曰冢妇,天官曰冢宰,友邦曰冢君,其用冢字,俱有重大之意。《小雅》之‘牂羊坟首’,《司烜》之‘共坟烛’,其用坟字,俱有肥大之意。至三坟五典,则高大矣。凡此等字,谓之实字虚用也可,谓之譬喻也可,即谓之异诂也亦可。”(《书札》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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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实字虚用”,大约就是指名词作动词用,或名词作形容词用。而所谓“虚字实用”,大概是指动词作名词用,或形容词作名词用。至于所谓“譬喻之法”,则大约是将名词用作形容词、副词,或将动词用作形容词、副词。而所谓“异诂”,大概是指字的引申义而言。以上均属于字的活用与词性的变化,基本不出现代文法学、修辞学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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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虽然在用字选词上十分讲究,但既不赞成一味模仿甚至剽窃前人之作,又不喜欢使用生僻之字、艰涩之句。此主张令庸俗之辈大感震惊。曾公在回复陈右铭的信函中云:“仆昔备官朝列,亦尝好观古人之文章。窃以自唐以后,善学韩公者,莫过于王介甫氏,而近世知言君子,惟桐城方氏、姚氏所得尤多。因就数家之作而考其风旨,私立禁约,以为有必不可犯者,而后其法严而道始尊。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尤多。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冲决,陈义芜杂,兹足戒也。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竟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乃可专精,以理吾之气。”(《书札》卷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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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从未学过文法学、修辞学的人,曾公竟然在字的活用、词性的变化上深有见地,而且在行文修辞的原理与原则上亦有独到的见解,确实难能可贵。世间不乏研究文学的人,其中不少在文法、修辞等方面,知识要比曾公丰富,但若论自创新说而不因循守旧,却不多见。由此可见,曾公的文学造诣何等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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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关于用字、造句、分段、谋篇的方法,基本都是为追求文章的外形美,即曾公在致刘蓉的信函中所谓的“坚车”。至于文章的内容,曾公不仅认为要具备一定的精神意趣,更主张行文要有围绕一个明确的中心思想。曾公在《笔记》中写道:“友人钱塘戴醇士熙,尝为余言李伯时画七十二贤像,其妙全在鼻端一笔。面目精神,四肢百体,衣褶靴纹,皆与其鼻端相准相肖。或端拱而凝思,或欹斜而取势,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鳞身蛇躯之诡趣,皆自其鼻端一笔以生变化,而卒不离其宗。国藩以谓斯言也,可通于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气焉,有体焉。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顾居下,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则见者谓之不成人。又或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为文者或无所专注,无所归宿,漫衍而不知其所载,气不能举其体,则谓之不成文。故虽长篇巨制,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譬若水之有干流,山之有主峰,画龙者之有睛。物不能两大,人不能两首。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乃始成章矣。”(《杂著》卷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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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并非可以彼此独立,两者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不仅文章的内容可以决定其形式,而且文章的形式亦可以限制其内容。优秀的文章不但应当内容充实、形式完美,更应当使内容与形式合理搭配、相得益彰。曾公在《日记》中写道:“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有一类言之:论著类、词赋类宜喷薄,序跋类宜吞吐;奏议类、哀祭类宜喷薄,诏令类、书牍类宜吞吐;传志类、叙记类宜喷薄,典志类、杂记类宜吞吐。其一类微有区别者,如哀祭类虽宜喷薄,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吞吐;诏令类虽宜吞吐,而檄文则宜喷薄;书牍类虽宜吞吐,而论事则宜喷薄。此外各类,皆可以是意推之。”(庚申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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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敲曾公的此段论述,虽不能说完全正确,但其中所谓一种文体的内容与形式应当相统一,以实现文章的或阳刚或阴柔之美,却是不可动摇的至理。曹子桓云:“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典论·论文》)亦是认为,不同的文体,在立意与遣词造句上,应当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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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言,基本偏重于古文的写作方法。至于如何作诗,曾公亦曾论及。如:“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余所选钞五古九家、七古六家,声调皆极铿锵,耐人百读不厌。余所未钞者,如左太冲、江文通、赵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鲍明远、高达夫、王摩诘、陆放翁之七古,声调亦清越异常。尔欲作五古、七古,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古人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又云:‘煅诗未就且长吟。’可见古人惨淡经营之时,亦纯在声调上下工夫。盖有字句之诗,人籁也;无字句之诗,天籁也。解此者,使天籁、人籁凑泊而成,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家训》卷上——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寄纪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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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之前,必须先熟读古人的诗集,“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此说法固然为不刊之论,但是古人的诗集如此庞杂,我们究竟该从何处入手,倒似乎是一个难题。曾公在致诸位兄弟的信函中云:“诗之为道,各人门径不同,难执一己之成见以概论。吾前教四弟学袁简斋,以四弟笔情与袁相近也。今观九弟笔情,则与元遗山相近。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以汨没性灵,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学杜、韩,五、七律学杜。此二家无一字不细看。外此则古诗学苏、黄,律诗学义山。此三家亦无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则用功浅矣。我之门径如此,诸弟或从我行,或别寻门径,随人性之所近而为之可耳。”(《家书》卷二——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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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作诗时,不但“须看一家之专集”,更应当随各自“人性之所近”——曾公所提倡的此种学诗方法,实在让人赞叹,值得推崇。曾公曾编纂有《十八家诗钞》,其中曾公最喜爱的大家为“唐之李、杜,宋之苏、黄”(见《圣哲画像记》)。结合曾公在学诗方法上的主张,我们便可以从中了解到曾公本人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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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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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本人个性倔强,在评论诗文时,亦往往将拥有倔强不驯之气作为优秀诗文的标准。曾公在致诸位兄弟的信函中云:“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论字亦然。”(《家书》卷一——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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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在评论诗文时,不仅注重气势,亦注重趣味。之所以重视诗文的趣味,可能是因为曾公平日里为政事与军务所缠身,生活缺少闲适之趣,于是借诗文中的趣味以作调剂。所以说,曾公在评论诗文时,对气势的注重与曾公本人的性格有关,而对趣味的注重则与其日常从事的工作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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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在谈论诗文的趣味时,曾云:“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诙诡之趣,一曰闲适之趣。诙诡之趣,惟庄、柳之文,苏、黄之诗。韩公诗文,皆极诙诡。此外实不多见。闲适之趣,文惟柳子厚游记近之,诗则韦、孟、白、傅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家训》卷下——同治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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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在评论古文时,曾经引用姚鼐的阳刚阴柔之说。所谓阳刚之美,大致偏重于气势;所谓阴柔,则大致偏重于趣味。说法虽不同,意思却一样。姚鼐在评论古文时,只将优秀作品的风格分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曾公则更进一步,认为:“文章阳刚之美,莫要于‘涌直怪丽’四字;阴柔之美,莫要于‘忧茹远洁’四字。”(《日记》——癸亥九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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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用一两个字来概括文章的风格,往往太过粗略,不能让人透彻领会,于是曾公在《日记》中特意展开详细的阐述:“尝慕古文境之美者,约有八言。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洁适。’蓄之数年,而余未能发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志。是夜将此八言者,各作十六字赞之;至次日辰刻,作毕。附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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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划然轩昂,尽弃故常,跌宕顿挫,扪之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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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黄河千曲,其体仍直,山势如龙,转换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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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奇趣横生,人骇鬼眩,《易》《玄》《山经》,张韩互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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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青春大泽,万卉初葩,《诗》《骚》之韵,班杨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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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众义辐凑,吞多吐少,幽独咀含,不求其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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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九天俯视,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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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冗意陈言,类字尽芟,慎尔褒贬,神人共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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