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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王子今援引“东昏侯”一名来与“海昏侯”类比,以为二者都与地名无关,都是专门给受封者设定的称谓,但南朝萧齐时期的“东昏侯”一称,本来就更有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这样一来,“海昏侯”的“海昏”二字,同样也更有可能是本自一个固有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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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萧子显在《南齐书·海昏侯纪》篇末以“史臣曰”形式发表的这一段论述,到底讲的是什么意思,我的理解与王氏也有很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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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显《南齐书》,在撰著形式上有一项重要特色,这就是史论较多,且篇幅也往往较长,甚至还常常在卷中纪事间随时加入“史臣曰”云云评议,尤可见萧氏颇以驰骋论说自嬉。对我们今天研治萧齐史事来说,所可贵者,乃萧氏由齐入梁,故书中各项议论,自具当时的色彩,这正是后人作史,难以一一再现的宝贵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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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而言,这篇《海昏侯纪》的史论,充分体现出萧子显自身和那个时代的两项特征:一是身为梁臣,极力阐释萧衍以梁代齐系出自天命天意;二是受时代风尚影响,大力宣扬象征萧衍兴梁灭齐的图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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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显之书,修撰于梁武帝之世。萧子显其人,身受梁武帝“雅爱”,而他对萧衍亦甚尊崇,史载其“领国子博士,高祖所制经义,未列学官,子显在职,表置助教一人,生十人。又启撰高祖集,并《普通北伐记》。其年迁国子祭酒,又加侍中,于学递述高祖《五经义》”[64]。因而撰著《南齐书》时,对梁武帝萧衍不能不备加推扬。对此,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即曾举例做过论述说:“子显修书在梁武时,其叙郁林失德之处不过六七百字,叙东昏无道之处则二千余字,甚东昏之恶,正以见梁武之兵以义举,此又作史之微意也。”[65]明此可知,他对《东昏侯纪》的史论,更不能不从“梁武之兵以义举”这一根本宗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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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在研究北齐乐陵王暨王妃斛律氏墓志时曾经谈到,在隋炀帝焚弃禁毁之前的南北朝时期,各种纬候图谶,极为兴盛[66]。萧子显身处斯世,自不能免俗,故《南齐书》特列有《祥瑞志》一卷,实乃“多载图谶”,其《天文志》中也“但纪灾祥”,性质颇与图谶相近[67],而《五行志》亦载有性质类似的内容,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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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上述背景,再来仔细审视《南齐书·东昏侯纪》篇末的史论。其“汉宣帝时,南郡获白虎,获之者张武。言武张而猛服也”,其相关史事,见《文选》载录的汉宣帝时人王褒撰《四子讲德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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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南郡获白虎,亦偃武兴文之应也。获之者张武,武张而猛服也。是以北狄宾洽,边不恤寇,甲士寝而旌旗仆也。[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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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讲的,犹如图谶,亦即以南郡张武之捕获猛虎,昭示汉朝于边疆得以降伏北狄,偃武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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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萧子显在《南齐书·东昏侯纪》篇末讲这段话,其关键点是“武张而猛服”。盖梁武帝萧衍,其人“生而有奇异,两骻骈骨,顶上隆起,有文在右手曰‘武’”[69],故萧子显引述汉宣帝时张武获虎之事,以“武张猛服”,喻萧衍身带“武”字符瑞,实属威服萧宝卷的征兆,而“东昏侯亡德横流,道归拯乱,躬当剪戮,实启太平”,即实写所谓“武张猛服”的具体对象,并以此偃武兴文,开启新的太平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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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阉竖之名字,亦天意也”这句话,王子今谓指“阉人禁防黄泰平”,并且阐释说这可以“与‘实启太平’政治前景”相“暗合”。对此,我也有不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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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阉人禁防黄泰平”,是移用《南齐书·东昏侯纪》的原文,其相关纪事,乃是萧衍即将兵入建康城之际,新除雍州刺史王珍国等率兵入殿,萧宝卷“欲还后宫,清曜 已闭,阉人禁防黄泰平以刀伤其膝,仆地。顾曰:‘奴反邪?’直后张齐斩首送梁王”[70]。把这位宦官“黄泰平”同“实启太平”的论述联系起来,虽然也不无道理,但总感觉与前文所述“武张猛服”缺乏内在的联系。若是覆案王褒《四子讲德论》原文,我更倾向认为,萧子显“道归拯乱,躬当剪戮,实启太平”数语,对应的是王氏所说“今南郡获白虎,亦偃武兴文之应也”。盖“偃武兴文”,自是太平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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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宝卷时期,主暗时昏,阉党成群,南齐最有名的宦官,名为王宝孙,史载“奄人王宝孙,年十三四,号为‘伥子’,最有宠,参预朝政,虽王咺之、(梅)虫儿之徒亦下之。控制大臣,移易敕诏,乃至骑马入殿,诋诃天子。公卿见之,莫不慑息”[71]。王宝孙既为萧宝卷身边最受宠幸的阉人,而黄泰平在宦竖者中却籍籍无名,萧子显似乎更应举述前者或是地位与之相近的人物作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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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伥子”或亦书作“长子”[72],应属讹误[73]。昔元人胡三省释此“伥”字云:“狂也。”[74]所说未必准确。此“伥子”一称,清人赵翼视之为“混号”[75],所说当是。王宝孙“伥子”之号,当即得自“为虎作伥”之“伥”,系为虎引路呵道之鬼。当萧衍军迫近建康城时,萧宝卷令“阉人王伥子持白虎幡督率诸军”[76],似亦显示出“伥子”这一名称与猛兽老虎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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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戴孚撰志怪小说《广异记》,尝叙述虎、伥关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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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7 湖南安化出土商代虎食人卣[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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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末,宣州有小儿,其居近山。每至夜,恒见一鬼引虎逐己,如是已十数度。小儿谓父母云:“鬼引虎来,则必死。世人云‘为虎所食,其鬼为伥’。我死,为伥必矣。若虎使我,则引来村中,村中宜设穽于要路以待,虎可得也。”后数日,果死于虎。久之,见梦于父云:“身已为伥,明日引虎来,宜于西偏速修一穽。”父乃与村人作穽,穽成之日,果得虎。[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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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虎所食,其鬼为伥”一说,虽然未见于更早的文献记载,但像这样的说法,往往会有很久远的渊源。湖南地区不止一见的商代“虎食人卣”,学术界对其意象虽有种种揣测,却都难惬人意,而若是联系上述记载,就未尝没有可能是对这种虎、伥关系的一种形象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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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一意义的“伥”字以及王宝孙这一宦官,去解析“推阉竖之名字,亦天意也”这句话的语义,则所推阉竖的名字,就应该是“王伥子”(王宝孙),而所谓“天意”,应该是指“伥子”一名体现出其主子本是一只老虎,这样的老虎,则必然要被一生下来右手上就带有“武”字的萧衍所收拾,即“武张而猛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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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齐书·高帝纪》上篇的篇末有很长一段史论,萧子显在这里,首引《太一九宫占》,推演汉高祖五年以来,与之相应的重大事变,然而其核心意旨,是落实在刘宋末年,“是岁太一在杜门,临八宫,宋帝禅位,不利为客,安居之世,举事为主人,禅代之应也”[79]。清代四库馆臣,以为“齐高好用图谶,……故子显于《高帝纪》卷一引《太乙九宫占》”[80]。实则这篇史论是写在《南齐书》的第一篇篇末,萧子显是在阐扬宋帝禅齐的图谶,而萧宝卷本属亡国之君,写在《东昏侯纪》篇末的上述史臣论语,实际是以“武张猛服”这一图谶来宣示萧衍以梁代齐的天命。这两篇史论,两种图谶,前后呼应,正显示出萧齐王朝一始一终的“天定”运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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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8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傅增湘藏南宋刻本《南齐书·高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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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知萧子显这部《南齐书》,一开始,就是启禀梁国朝廷允准之后才动笔的,即宋人曾巩所说“自表武帝,别为此书”[81]。写成之后,又首先奏上给梁武帝萧衍看,萧衍当然要好好看一看他怎样表述自己在齐的行为,特别是发兵讨伐萧宝卷以建立梁朝这件大事。《梁书》记载这部《南齐书》奏上之后,梁武帝“诏付秘阁”(案此书原名只叫《齐书》,待唐人李百药为南北朝时期北方高氏齐国撰著的同名史书问世之后,读史者为相互区别,始分别给两书冠以南、北二字),也就是指令将其存放在朝廷专门掌管著书、藏书的机关秘书省中,予以郑重藏弆[82]。不言而喻,这部《南齐书》得到了梁武帝的赞赏,而在这当中,自然首先是要认可和赞赏萧子显对萧衍代齐自立一事的记述与评价。按照上文所做分析,萧子显写在《南齐书·东昏侯纪》篇末的这篇史论,正合乎梁武帝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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