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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之「瑰寶」與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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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我的回憶錄》的寫作,頗為曲折。胡適等老友和托派同志都積極推動他寫自傳。胡適在1933年6月27日寫的《四十自述》序言中,大聲呼籲蔡元培、陳獨秀等都來寫自傳。他說:「我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我盼望他們都不要叫我失望。」與陳依然保持着密切聯繫的托派同志,更希望他仿效托洛斯基寫的《我的生平》和《俄國革命史》,以及他寫的《我們的政治意見書》及《告全黨同志書》那樣,通過寫自傳,總結中國革命的經驗教訓,同時寫《中國大革命史》。獄內外的托派同志都答應為他提供材料,大家都認為他是寫這兩部歷史的最好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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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陳獨秀卻沒有把寫《自傳》和《大革命史》列為獄中寫作的首選。主要原因是經濟問題。當時,除了個人的開支之外,高君曼生的兩個孩子(哲民和子美)的生活費一直由他負責。他的經濟來源除了親朋好友偶有接濟以外,主要是亞東圖書館的稿費和版稅。高君曼原先每月從亞東領取30元。1931年她去世後,陳哲民在上海讀書的學費和零用錢也在亞東支取。所以,陳獨秀入獄後發現自己欠亞東的錢「實在不少」;汪原放來探監時,陳表示「心裏很難過」。[44]於是建議:一是重印《獨秀文存》,二是打算先着手寫《自傳》。但是由於他的政治地位及牢獄的處境,不僅已經完成的拼音文字稿一直未能出版,《獨秀文存》也不能登報銷售。所以,亞東對接受《陳獨秀自傳》頗為猶豫。這給他的寫作積極性很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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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獄之初的1932年12月22日,他在給高語罕的信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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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一時尚未能動手寫,寫時擬分三、四冊陸續出版,有稿當然交老友處(指汪孟鄒——引者)印行。如老友不能即時印行,則只好給別家。自傳和《文存》是一樣的東西,倘《文存》不能登報門售,自傳當然也沒有印行可能。若寫好不出版,置之以待將來,則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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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具有遠大目光和較有實力的群益出版公司得訊,表示願意接受陳獨秀的自傳稿,於是陳又積極起來。在法庭審判前的1933年2月7日,他寫信給高語罕說:「自傳稍遲即可動手」,「曹聚仁代表群益公司來索此稿(大約稿費每千字二十元,每月可付二百元)。曹為人尚誠實,惟不知該公司可靠否?望託人打聽一下。」就在這封信裏,他表示急欲得到托洛斯基的《我的生平》、《不斷革命論》和《西方革命史》、《法國革命》等書,說明他真的要寫《自傳》和《中國大革命史》了。同時,他又覺得這樣做有點對不起老朋友汪孟鄒和亞東圖書館。他的確是一個非常講究義氣和重感情的人。所以,還是希望亞東出。3月4日,他在給高語罕的信中,又說:「自傳尚未動手,此時是否急於向人交涉出版?倘與長沙老友(即汪孟鄒——引者)一談,只要他肯即時付印,別的條件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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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汪孟鄒是一個膽子非常小的人,一直沒有回應已是重犯、命在旦夕之人的近乎請求的詢問;再者陳為應付審判,不服,上訴,又被駁回,情緒壞極,特別是令他不堪回首的大革命史和他在其中的表現,以及法庭上被人廣泛誤解的托派的「反共」作用。若寫自傳,這些內容都是不可迴避的;而且胡適約他寫自傳,強調傳記的「文學性」,更使他望而卻步。倒不是不會在傳記中寫出「文學性」,而是當時的心境不允許產生「文學性」。1933年10月13日,正是判決八年徒刑後不久,他給汪原放寫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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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尚未動手寫……我很懶於寫東西,因為現在的生活,令我只能讀書,不能寫文章,特別不能寫帶文學性的文章,生活中太沒有文學趣味了!……你可以告訴適之,他在他的《自述》中望我寫自傳,一時恐怕不能如他的希望。我以前最喜歡看小說,現在見了小說頭便要痛,只有自然科學、外國文、中國文字音韻學等類乾燥無味的東西,反而可以消遣。[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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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拖就是三年,直到1937年7月上旬出獄前夕,《宇宙鋒》雜誌主編陶亢德託汪孟鄒約陳寫自傳時,才真正動起筆來。但仍不願全部寫出來,表示只寫到五四運動,內容亦以能出版為止。7月8日給陶亢德的信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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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朋友督促我寫自傳久矣,只未能以全部出版,至今延未動手。前次尊函約寫自傳之一章,擬擇其一節以應命;今尊函希望多寫一點,到五四運動止,則範圍擴大矣。今擬正正經經寫一本自傳,從起首到五四運動前後,內容能夠出版為止,先生以為然否?以材料是否缺乏或內容有無窒礙,究竟能寫至何時,能有若干字,此時尚難確定。[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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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的牢獄生活的確使他改變了性格,從一個為革命理想而奮鬥的激進主義者、舊世界的批判者,變成了一個與現實體制妥協的合法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如果執政者不再反動,他是準備容忍和合作的。尤其是日本侵略、強敵當前、民族危機的情況下。他的自傳準備只寫到五四,應該也是出於這種考慮。若寫到五四以後,必然對國民黨與共產黨作出褒貶,發生新的糾紛。自然,這裏還有很複雜的情況。因為在與國共兩黨關係中,也有他自身的許多不好說的尷尬事。要知道,陳獨秀是一個愛面子、不太習慣作自我檢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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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這時他對寫自傳積極起來,顯然他受到了前一天「七七事變」的刺激,覺得在獄中安靜讀書寫作的時間不多了。於是奮筆疾書,月底就寫出兩章:第一章題為「沒有父親的孩子」;第二章題為「由選學妖孽到康梁派」(發表時改名為「江南鄉試」)。兩章約一萬字,敘述了少年時期痛惡八股,喜讀《昭明文選》,氣煞嚴厲教育他讀四書五經的「白鬍子爺爺」,戲弄以迷信騙人的「陰陽先生」和院試蒙了一個「秀才」,南京鄉試未中「舉人」,卻看到了「所謂掄材大典」,「簡直是隔幾年把這班猴子、狗熊搬出來開一次動物展覽會」的鬧劇以及曾把康梁改良主義當作人生楷模,等等;其文筆之風趣、潑辣、尖銳和深刻,足以令人看了噴飯,淋漓酣暢而又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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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出獄兩個多月後的1937年11月11日至12月1日,自傳在《宇宙風》(十日刊)雜誌上連載時名為《實庵自傳》。顯然,在當時抗戰初期全國人民鬥志高揚的時候,他已經不願意太張揚「陳獨秀」這個名字了,因為人人都知道「陳獨秀」這個大人物,而幾乎沒有人知道「實庵」是誰;陳獨秀自己考慮:也許在這兩章自傳內容中,還沒有1914年才產生的「陳獨秀」這個名字。但是,儘管如此,《自傳》的發表還是引起很大的轟動。《宇宙風》力拔頭籌,更是欣喜無狀,大登廣告,稱之為「傳記文學之瑰寶」。可見,當年討厭「文學性」的陳獨秀,現在已經文學氣十足了。雜誌編輯部在編輯後記中還由衷地感謝說:「陳獨秀先生除為本刊寫自傳外,還俯允經常撰文,可望每期都有。陳先生是文化導師,文壇名宿,擱筆久矣,現蒙為刊撰文,實不特本刊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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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庵自傳》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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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此傳雖是速成,但畢竟醞釀已久,而且在取材和寫法上,可謂深思熟慮。自傳一開頭就借用休謨的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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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寫自己的生平時,如果說的太多了,總是免不了虛榮的,所以我的自傳要力求簡短,人們或者認為我自己之擅寫自己的生平,那正是一種虛榮;不過這篇敘述文字所含的東西,除了關於我自己著作的記載而外,很少有別的。我的一生也差不多是消耗在文字生涯中,至於我大部分著作之初次成功,也並不足為虛榮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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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陳獨秀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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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以來,許多朋友極力勸我寫自傳,我遲疑不寫者,並不是因為避免甚麼虛榮;現在開始寫一點,也不是因為甚麼虛榮;休謨的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文字生涯中,我的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政治生涯中,至於我大部分政治生涯之失敗,也並不足為虛榮的對象。我現在寫這本自傳,關於我個人的事,打算照休謨的話「力求簡短」,主要的是把我一生所見所聞的政治及社會思想之變動,盡我所記憶的描寫出來……也不濫抄不大有生氣的政治經濟材料,以誇張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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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還是當年出版《獨秀文存》時的那個思想,寫自傳不是為了炫耀自己,乃是記錄「政治及社會思想之變動」。因此,這部自傳具有永恆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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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求簡短」又能寫出具有如此社會價值的自傳,自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接着提到另一種寫自傳的方法,說佛蘭克林寫自傳時喜歡搜集先人一切瑣碎的遺事,為此而長途跋涉,遍訪親戚故舊。「我現在不能夠這樣做,也不願意這樣做,只略略寫出在幼年時代印象較深的幾件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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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自傳的「瑰寶」在此,遺憾也在此。面對期望已久、方興未艾的全國抗戰爆發,他又激發起極度興奮的政治熱情,無暇與沒有那種心情來從事與戰局無關的自傳寫作了。正如他在1937年11月3日,上海淪陷前夕還對反復催促他寫自傳的陶亢德所說:「日來忙於演講及各新出雜誌之徵文,各處演詞又不能不自行寫定,自傳萬不能即時續寫,乞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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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考慮是,不願意粗製濫造,他是一個一貫做事認真的人,特別是文字上語不驚人死不休,要寫必須是精品,這在當時戰亂年代寫自傳幾乎也不可能的。所以,他對陶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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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對於自傳,在取材、結構、及行文,都十分慎重為之,不願草率從事,萬望先生勿以速成期之。使弟得從容為之,能在史學上文學上成為稍稍有價值之著作。世人粗製濫造,往往日得數千言,弟不能亦不願也。普通賣文糊口者,無論興之所至與否,必須按期得若干字,其文自然不足觀。望先生萬萬勿以此辦法責弟寫自傳,倘必如此,弟只有擱筆不寫,只前二章了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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