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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西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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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不是突然,是响应国家号召。我们是工农兵大学生应届毕业,先有清华、北大几个人到西藏插队落户当农民,起初号召向他们学习,然后号召应届毕业生自愿报名到西藏支援边疆建设。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当时全国的应届毕业生都纷纷响应,就像一场运动,表决心,写申请书,当然到最后落实的时候坚定分子不是很多,全国也只有2000多人。而我算是最热情洋溢的一个,我的家庭也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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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的父母没有异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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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没有,从来没有。所以我觉得自己的成长与他们那种开放的观念有关。我从小就比较自立,17岁参加工作当工人,从小在逆境中长大。母亲是“右派”,父亲是“三反分子”,直到老年才被平反,一直处于被打倒的状态,还一直在响应革命,先国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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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给你的童年留下阴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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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那当然,是阴影也是一种动力吧!从来就没有优越感,一切全靠自己。当年进藏是被一种很单纯的热情、理想、信念鼓舞着,乘坐大客车沿青藏公路进藏,一路上表现挺好,被留在了组织部。在组织部工作了几年后,因为酷爱文学,我要求调到西藏文联当《西藏文学》编辑,一当就是8年,后来又到北大上“作家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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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的《藏北游历》是在西藏先写完了再到北大的吧?之所以先写藏北,那是对“遥远与神秘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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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是这样的。好奇嘛,猎奇是人类的天性之一。与以往生活环境最不一样的地区首先吸引了我,最陌生的是牧区。加之藏北形成过文学小圈子,我又有些契机走遍了藏北高原那曲地区的11个县(区),写成《藏北游历》。那时候充满形而上的热情,在书中有充分反映。后来我去西部的阿里高原,写下《西行阿里》,一直到1992年下乡拍片,比较贴近了现实和农村生活,“形而下”地看到了很多基层的东西,不能不有所感慨(见《灵魂像风》),比较明显地发生了一个转折。如果套用学问,比较接近从文化人类学向应用人类学的转变,确立了发展观和参与意识。从你的文章中可看出对这个发生过程你已经非常理解了。再后来之所以调离西藏,有许多既复杂也简单的原因。不能不提到的是一本书,法国的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这本书对我有相当影响,不知道你读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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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没有,人类学的著作我只看过弗雷泽的《金枝精要》,《忧郁的热带》的主要观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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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信息量太大,难以概括,读过就会知道。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作者深入南美地区原始部落考察,还走过从欧洲到亚洲的许多国度,触发了一系列的思考,例如对于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等问题一系列的反思,甚至是对人类学职业的质疑。他的书是在半个多世纪前写成的,但我们“相见恨晚”。我是前几年才接触的,才发现我们在思考的、在寻求的,他比我们先行一大步——不是明确地给出了答案,是所提的更高级的问题比答案多,所谓答案反而潜隐在新问题之下。作为一位人类学家,固然应当按照职业道德用“相对主义”的眼光看待不同的文化现象,但显然他已走出了这种“相对主义”阶段。“相对主义”其实要求的是一种方法,不是一种标准。其实文化还是有先进、落后之分的,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还是应该肯定它的成就,不可以说人类发展多少年的努力还不如我们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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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对他书中的哪些观点感触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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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感触深刻的方面很多,如果说“最”,反而是主题之外的,你看他最后写的那些,从《奥古斯都封神记》到《缅甸佛寺基荣之旅》之类,从中可见人家的综合素质是多么高,让我们相形见绌。他在历史、文化、宗教、艺术方方面面的修养真的令我们高山仰止。他于大半个世纪前所写的那本书,当时西方已有评论说是游记文学的“终极之作”,也就是说游记文学到他为止就终结了,以后人们没必要写了,再也写不过他了,休想写过他!我在采写《藏东红山脉》之前与此书相遇,就因为写昌都这地方是我好些年前的承诺,所以硬着头皮也要完成,只在篇首段落明示“此为本人西藏纪实文学的封笔之作”。那正是望见一个高度,知难而退的意思。当然这是技术层面上的,实际上他的许多思考都触动了我。回顾进藏之初,我所希望的是被接纳、被认同,从本人的角度是认同,从对方的角度是接纳,为这种试图融入我付出了很多年的努力,而实际上差异始终存在。因为我自身根深蒂固地存在某种坚执的东西,这一点你也看到了,儒家传统积极的方面: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思想,有所作为的愿望。而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的地方则认为自有无穷来世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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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像你书中所说,一个格外着急的人到了一个从不着急的地区,这是否也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引起了性格上的反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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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实际上本来也不是急性子,我的着急是被反衬的。这样说并不代表谁对谁错,恰恰相反,我是多么希望藏民族的价值观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让全世界都去认同并实践,让整个世界的文明发展从容一点,地球受到的破坏少一点,战争消失,和平长久。多么希望是这样。但它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不是你的愿望有多良好,这个世界就跟着你走的。尤其当我们看到连世界上最先进、文明、发达的国家都犯下了错误,弄得全世界越发混乱越发恐怖,不可理喻,所以你就很难说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不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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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是不是两种文化的对比反差,使你觉得融入是非常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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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融入的愿望持续了好些年,后来认识到完全融入不可能也没必要。首先我不是一个空白的人,自有坚实的汉文化背景,而我从藏文化中能够汲取的,正好可作为补充。我并非一个纯粹的文学人,给自己定位就较为困难:如果是旅游者你可以去欣赏蓝天白云、淳朴民风、壮美山川,但是我肯定不是旅游者,我在那儿那么多年了,我看到了那么多的东西,还想为那个地方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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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是一个身心俱在此地的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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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有限的参与者。参与者的角度与旅游者的角度不一样,有些像应用人类学,会有些批评,有些建议,但是这一身份又缺乏认可,不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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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是不是你自己过分敏感,所以才会有“边缘人”的“边缘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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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是有些“边缘”状态。不尽如人意又无力改变,比较痛苦。我写《十年藏北》,有人评论说不像文学作品,批评的意见很多。但我觉得那本书还是很有价值的,就算是田野考察吧!总之促使我回来的原因很多,一个是受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的影响较大,我觉得我那种纪实文学的写作应该告一段落了,反正我永远也写不过他。这属于我自己的事情;再一个定位的不确切也使我自寻烦恼吧;还有就是出于一种心理指引,一个先是本能地感觉、后经理性思考得出的结论: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哪种宗教,自身都会存在某些问题,解决问题可以有外部因素的催动,但最主要的,是应该由内部来意识到然后寻求解决的办法,所以外人的参与总有一个限度。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理平衡了许多。说到我的“回归”,其实也做不到,我实际上已经被定位了,我回来还是回到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回到中国藏学出版社。我以前写西藏的书,现在是出西藏的书。这个单位设立的目的就是为西藏服务的。所以目前我的工作等于还是工作的延续,我还是为西藏工作,虽然空间位置转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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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依然还是“西藏的马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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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面对这样的评价惭愧了。现在我在北京安居乐业,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都改善了,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而且因为长期生活在边疆地区,我觉得对都市文明还是有一种向往,一点儿也不讨厌都市文明。都市有它的优势、它的方便,也是做事情的地方,我觉得那种返璞归真离我还很遥远,我还没新鲜够呢!(笑)所以有的人说讨厌都市,要寻求什么精神家园,对我来讲是不准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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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是不是你原来生活在那个很淳朴的地方,远离都市文明的生活比较久了,所以一下子到都市就感觉到都市文明的好处,而你原来由都市到西藏又觉得它那种淳朴生活的可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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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没有那么多的学生腔、书生气。你看,都市是文明发展的一个标志、巅峰体现。人类需要交往,需要聚集,都市就是这样产生了,然后文化、文明社会才会发展进步。所以我们现在即使在西藏也在提倡小城镇建设,因为那种落后的面貌——文化水平比较低、教育条件差、生活比较贫困,很大程度上与居住分散有关系。西藏倡导小城镇建设是一个比较好的主张。人群只有聚居了,有了内部、外部的交流,生活质量才会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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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怎样从诗歌转向了散文创作?自《藏北游历》始,还无师自通地链接上了文学与人类学的内在链条,而且一开始就出手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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