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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人类基因的地域和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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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这本书里有一章是讲东亚的,我一看基本上不对,感觉很不好。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买书、看书,整天看书,后来我疯狂到什么程度呢?疯狂到基本上对那些跟历史、地理有关的书我一天看一本,基本上其他什么事都不干了,整天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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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所以我觉得你在美国的时候是阴差阳错,或者说是因祸得福进入了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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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一不小心进入了这个领域以后,思考了整个学科的发展。当时我自己认定Y染色体是一个好的工具,那个时候Y染色体作为群体的研究实际上是在我们手上真正开始的,就是那个时候在Stanford的实验室做的。我当时认定这个方向,就开始拼命做,结果呢,确实我们也是很幸运的,在技术上有了一个重大的突破,使得Y染色体在我们手上发展成了一个非常有用的工具。所以我在建复旦大学实验室的时候,当时复旦大学实验室的定位就是Y染色体。实际上,世界上拿Y染色体系统地做人群的研究我们是第一家,我们的文章抢在了Stanford前面。因为最重要的一篇文章是Nature Genetics(自然遗传)对Y染色体位点的系统的描述。但是在这个系统的描述出来之前,我把跟东亚人有关的东西全部先发表了出来,马上把东亚人群一下子先做掉了,那就是1999年在《美国人类遗传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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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末次冰期东亚人群的北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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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自己觉得那篇文章是东亚人研究里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篇文章,比我们在《自然》杂志和《科学》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都要重要。因为它基本上奠定了两个东西:第一个,非洲起源;第二个,东亚人是由东亚的南边进入亚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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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批东西为我们以后的工作奠定了基础。所以当时我觉得在数据量很少、群体很少、位点也很少的情况下,我们胆子也蛮大的,很大胆地就提出了,现在数据越来越多、群体越来越多、位点越来越多,看来我们是对的。在《美国科学院院刊》上发表的那篇文章中,有些想法我们已经初步提出来了。那篇文章发出去之前,我们已经有了Y染色体那批数据,我一看,心里有底了,所以就发出去了。看上去好像有些观点是《美国科学院院刊》的那篇文章先提出来了,实际上是我们已经看到Y染色体的结果,已经把Y染色体数据做出来了。然后我们把Y染色体的文章发出去,先发到《自然》,它没有要。做第一个的话还是要冒点险,它没有要,我一转手马上就送到了《美国人类学杂志》。它马上就要了,而且两个评委都说非常好,其中一个评委说不要改了,另一个说要改,要加一个关于牙齿的问题。所以我们那篇文章里面关于牙齿的那部分基本上是那个评委替我们写的,哈哈哈,我们稍微改了一下放进去,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们在《致谢》里专门谢谢了这个不知名的审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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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所以你们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开始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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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是1998年。我们现在工作的大的框架、大的格局基本上就是在那个时候奠定的,那后面做什么呢?大的框架提出来以后引起了不少争议,因为我们当时提出的那些东西,无论是非洲起源说也好,或者是南部进入说也好,都是和当时的传统思维格格不入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北人南迁是个永恒的主题,在中国历史上,所有记载都是说北人南迁,我们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提出是南人北迁。那这里面我们讲得很明白,这两个是不同年代发生的事情,先是南人北迁,后来再是北人南迁。这个论点提出以后就引起了很多争议。所以我们要做得更细一些,当时做了一段以后,我们自己感觉到由于数据量比较少,很多东西很难得到确定的结论,这样的话很多东西是要基于推测的。在2000年圣诞节我在美国烧烤的时候,忽然就想东非起源说这个假说究竟怎样去证明或者怎样去反证,因为我们搞自然科学的从来不会让自己的想法被一个假说套住。证明它是一种进步,否定它也是一种进步,哪怕这个结论是我们自己提出来的。我们始终有个想法:要么就继续证明它,要么就是反对它、推翻它。实际上那时我一直在想怎么样去推翻东非起源说,让自己换个立场。当时我就有个想法,这个想法最终促成了我们在《科学》杂志上的那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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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篇文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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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12000份Y染色体讲述中国人东非起源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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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们实验室从1997年5月份建立,一直到那篇文章在Science上发表,日子过得相当艰苦。我当时回来建实验室,学校给了我5万元启动费。学校是不给我工资的,我的津贴从实验室里开。不管我在不在这儿,都要交房租。所以前面一段时间我们过得相当艰苦。我记得很清楚,第一个冰箱和第一个空调,是我跟几个民工一起抬来的。当时整个实验室就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上次凤凰电视台采访我的时候,让我谈对“海归”的看法,说我是“海归”嘛。我说:我既是“海归”,又是“土鳖”。为什么呢?因为“海归”的好处我都没有享受过,“土鳖”的待遇我都经历过了。艰苦创业。第一笔钱是上海市科委给的。那是1997年的事情。1998年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情是,我的一个学生发E-mail给我,他说:金老师你回来吧,我们工资发不出来。我回来,回来以后怎么办?我没有钱,我到哪里去找钱?谈先生从他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15万。这个钱一分没动,后来还给谈先生了,但是这让我很感动。我们一直很艰苦,李辉知道,那个时候实验室整个是破破烂烂的。我也很感谢李辉,那个时候尽管实验室破破烂烂,他还是愿意到我的实验室来做,那个时候他才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到了2001年,那篇文章在Science上发表了。那个时候,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们这方面的研究要提高水平,必须要解决基本问题,就是大量的样品、大量的数据,所以我们实验室在2001年、2002年甚至2003年,基本上没有出什么像样的成果。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想明白了,就是咬紧牙关搞基础,做科学的话一定要认认真真,十年磨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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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实验室,就是1997年建立时上了一个台阶;2001年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上了第二个台阶;现在又迈出了一大步,这一大步是靠积累,大量的积累。学校给你的压力也好,别人说你什么也好,你根本就不用去睬他,认认真真搞科研才好。一个学科,一个课题都是靠积累才能搞起来的,拍脑袋的东西有时候也有,但还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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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不是靠拍脑袋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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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对,您说得对,所以我们现在根本来不及写文章。以后怎么办?我们的想法还是这样,我们把自己定位在什么地方呢?定位在为这个领域、为这个学科积累数据。因为从现在来看的话,这些事情我们不做,谁做?我们的想法就是让这些数据大量产生,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往前走。然后把这些数据给这个学科,让大家都能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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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相当于说这是名副其实的现代科学研究,中心就是数据,大量的数据可以向社会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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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而且我们的定位很清楚。传统人类学的东西,我们会去做。我们实际上也在做体质人类学,但尚处于学习的阶段,这不是我们的长项。那我们希望能够做什么呢?我们希望能够把传统的体质人类学、现代的分子人类学和现代的遗传学很好地结合。做什么事情呢?比如说,发旋、指纹、肤纹、眉毛的形状等。我们希望通过遗传学的手段,把基因给找出来,就是说,找出体质人类学的变异究竟是哪些因素造成的。到这个高度上,我们觉得体质人类学和分子人类学就真正统一起来了,变成了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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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这是很好的一个学科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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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对,我想这就是我们的初衷,就是用遗传学的办法去解决人类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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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长期以来,不管是体质人类学也好,还是人类生物学也好,都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因为它没有找到新的工具,更没有新的理念。现在分子人类学出现以后,产生了一种新的理论,同时有了新的工具。原来只能提到皮肤的颜色、头发的形状和人的额头怎么样,它只能从这个方面来描述。而你们的分子人类学创立以后,就渗入人的DNA——基因里面去了,这就决定了遗传更深层的含义。我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呢?因为20多年前我写《汉民族的发展史》的时候,我批判过“中国人西来说”。后来当我评教授的时候,别人就问:徐老师,你现在对你的著作当中的这一部分还有什么看法?我说:我现在觉得很肤浅,变成一个笑话了。因为当时已经有了这种说法了,有一派就是这样说了。你现在没有证据说明他是错的,因为他有考古的证据,而我们讲中国人,就是中国子孙也有好几种,就像北京人、山顶洞人这些,我当时不知道谁对谁不对,但起码说明我在不断思考。但是怎样证明我这个错了呢?证明非洲说是对的呢?或者多元说是对的?就是我们有一元论、二元论,还有多元论。今天你的话就很清楚地说明了多元论是不对的。这是古人类学的一个前沿,对中国民族的源流问题是很重要的。我还写过一本《中国民族史新编》,做过一些关于源流的分析。但是现在根据你的说法,应该重新思考中国人的源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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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觉得学问有两种做法,这两种都通、都对。一种是批判式的,就是对提出的各种假说和学说用一种批判的眼光仔细地去审视,然后跟现有的知识进行比对,看这个东西对或不对。还有一种做法就是我们实验室的做法,至少我自己在很努力地推行这种做法。我们不单纯地批评,我们提出假设,然后去检验这个假设对或不对。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叫举证责任。对重批评的学者来说,他们是把举证责任推给对方,而我们的做法呢,是把举证责任揽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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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庭上,关于举证责任,对原告和被告纠纷的内容有个判决,就是举证责任由谁负;而对我们来说,对于自然科学,不论怎样,举证责任都是我们自己负。因为有了举证责任的话,至少我们可以产生大量的数据,这些数据可以让各个不同的、各种方面的学者去研究、去批评、去构建他们的新理论,我们的责任就是提供资料。提供资料的时候有两种做法,一种做法是盲目地去产生大量的数据,但是这么去做对不对呢?也对,但它有个前提,是什么呢?你得有很多经费,很多资源,很大的能力把这些资料产生出来。而我们呢,往往是倒过来做,就是说问题在什么地方,关键的问题在什么地方,它需要什么样的资料,我们先去做这部分资料。就是说先回答那些重要的问题。因为一旦重要的问题我们有一定的了解后,就可以提出更深刻的问题,我们的认识就会更进一步。根据这些更深刻的问题,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还需要怎么做,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是我们实验室的一种风格,一种做事情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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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回到复旦大学,搞这个实验室10年了,请回忆一下最近10年来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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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们无论在思想方法上、在数据的质和量上、在分析手段上,在国际上都是相当领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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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觉得它们的意义在哪里呢?国内人类学近20年在这些方面,从传统上、文化上讲都有了相当大的进步,有好多好多国外回来的专家,如景军、周大鸣,我觉得这一块的发展有国际化的趋势了。但比较而言,在文化人类学这一块,还是西方相当领先。但我现在看了你们的博士学位论文,听了金教授这番话,更增强了我的信心。从这个角度讲,我还想请教金老师:我们中国的人类学、分子人类学还有人类生物学为什么能够达到这个水平?你是经过怎样的努力走到最前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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