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974724
1705974725
我作为评委有幸参加了这个活动，就近做了些观察。评选时有两个评委会，一个是专家学者的评委会，一个是随机由在北京打工的村民组成的评委会。两个委员会一起看片子，奇怪的是两个评委会都公认一个片子好。这个片子是由北京郊区的一个邵大妈拍的，她一开始想拍主题先行的东西，拍不到。她很懊丧，说：哎呀，我对不起你们了，我没拍好，我退出吧。组织者说：你先把拍到的东西给我们看看啊！她很不好意思地把拍到的东西拿出来。剪辑的那个人有眼光，剪了个片子出来，绝了。摄像机和她化为一体，摄像机就像她的眼睛。邵大妈作品绝的一点是，正因为她没有受过太多专业的摄影熏陶，不会像电视台编导一样刻意要求对象“不要看镜头”，装作摄像机不存在，努力避免摄制组或非预定人物和事件“穿帮”，像梅索斯兄弟一样冒充“墙上的苍蝇”［1］。她拿那个摄像机就像拿锄头一样，随身携带，走哪儿搁哪儿，不像专业人士那样神神秘秘、咋咋呼呼。村里小孩乍见邻居大妈拿回个新鲜玩意儿，忍不住围着镜头看。看就看呗，邵大妈开着机，拍下了好奇的眼睛；村里人不会在邵大导演开机的时候悄然无声或按需要说话，他们一如既往地打招呼、大声嚷嚷、说笑，然后走人。他们不是面对“镜头”，而是面对乡亲邵大妈；邵大妈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导演，开了机，还是像往常一样跟乡亲们打招呼、大声嚷嚷、说笑，没有隔膜，也无避讳，镜头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这种很真挚的东西，大家看了都叫好，就将它评为一等奖。
1705974726
1705974727
我正在写一篇文章，就是用她的题目来写的：《我拍我的村子》。我把题目分解为：“我”，主体变了，是真正“文化持有者”的主位角度。“我拍”是活动本身，是“重新界定的访谈者”。一个是主体，一个是主体来做这个事。然后“拍我的村子”，也是对重大主题的一个颠覆，“重新界定的访谈对象”，就是拍一些日常的情况，但是日常的情况不琐碎，有意义。所以在场的几个评委说：哎呀，这个是颠覆性的。然后来自各方的学者、艺术家们开始上纲上线，扯许多有关主位和客位、工具象征、工具与权力、认知模式和诠释、分享与误读、视觉表达方式及表达语境，甚至本我、原生态、原视觉之类玄乎乎的东西。
1705974728
1705974729
问：听说您把他们请到中山大学来了？
1705974730
1705974731
答：2006年11月，中国民族学会和中山大学人类学系联合主办一个研讨会，其中有两个分会场，都是视觉人类学方面的，一个是民族服饰研究分会场，一个是影视人类学分会场暨第五届影视人类学国际研讨会。我受中国影视人类学会委托，负责筹备影视人类学分会场暨第五届影视人类学国际研讨会这一块的事。
1705974732
1705974733
“‘文化持有者’的视角”是我们在这个大会上重点推出的特别节目，包括吴文光主持的中国民政部和欧盟合作的“中国村民自治影像传播计划”及美国加州大学李浈教授曾经主持的“农村妇女自我写真”项目。因为找的赞助有限，我想把钱花在村民作者身上，请他们带作品参会，重点是让他们来介绍拍摄的过程，看看主位的“文化持有者”是怎样进行视觉表达的。我希望提供一个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我看人看我”的多重视角，讨论关于“重新界定访谈对象”、“重新界定访谈者”、“主位”和“客位”、“我”和“他者”、“观察与被观察”等有趣的问题，让人们面对面直接对话。
1705974734
1705974735
问：我们也很关注村民影像计划。在那次会议上我们负责接待，当村民来报到时，有人表示不理解，认为这是一个高规格的国际学术会议，让民工来参加，是作秀。您怎么看这种说法？
1705974736
1705974737
答：如果这话是学习和从事人类学的人讲的，那真无聊！难道人类学祖师爷马林诺夫斯基强调的要从“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2］去观看和记录，关注来自主位的表达不过是“叶公好龙”？自从法国影视人类学大师让·鲁什倡导“共享的人类学”以来，关注“文化持有者”的看法和来自主位的表达，早已成为国际人类学界的共识。把摄影机交给本土人士，让他们记录自身的社会文化、表达自己观点的做法，在当代人类学中早已不是什么冒进的事，早有实践，如1991年西伯利亚西北部Khanty和Mansy部落、1994年西南部保加利亚Breznitsa（基督教的保加利亚人，保加利亚的穆斯林和当地的Gypsies）、1997年保加利亚Gypsies等“自己的电影”计划，中国云南1993年把照相机交给农村妇女的“自我写真”项目、2001年云南藏区的“社区影像”项目、2006年绿色和平组织在云南的“稻米之路II——五个稻农的镜头”项目等。
1705974738
1705974739
其实这个项目早已在哈佛、牛津、哥伦比亚大学等名校交流过，怎么在中国反而成为怪事了呢？你如果有时间读一下他们的拍摄手记（都收进会议文集中了），或者看看他们的电子邮件群，以及为了拍摄季节性流动“棉客”、“椒工”，自己也去摘棉、采椒的事件，看他们写的和拍的东西，你不能不对咱们的农民兄弟刮目相看并深深感动！
1705974740
1705974741
问：我有些明白马库斯关于“重新界定访谈对象”和您“重新界定访谈者”的说法了。这又是一个颠覆学术“幻象”的说法。
1705974742
1705974743
答：“颠覆”说不上，我仅仅是希望做人类学的不要忘了人类学精神而已。
1705974744
1705974745
问：这个项目的初衷就是推动民众影像的普及吗？
1705974746
1705974747
答：不限于此。其实类似的活动在很早以前就有了，法国人类学纪录片大师让·鲁什就提出过“共享人类学”。他拍片子基本上是要和村民一起商量怎么拍、怎么弄的，虽然这种片子不一定好看，但是它的学术意义和教育意义是不可忽视的。作为从事教育的人，我希望学生对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精神和真正平等意识就在这样的语境中培养。我之所以鼓励像Senkey这样的同学从“平视”的角度，拍一些平常、平等、平和的照片，就是基于此。
1705974748
1705974749
问：邓教授，您多年间一直致力于视觉人类学的研究和实践，我看您关于岩画、民族服饰、民间艺术等方面的专著、学术画册和曾经主编的《山茶：人文地理》杂志，都强调给图像叙事和文字叙事以同样的地位，似乎您对视觉方面比较敏感？
1705974750
1705974751
答：第一是个人兴趣使然，第二大概是因为我这个人喜欢在人少的地方玩。在人类学领域，图像研究相对是弱势的，处于学科的边缘地带。因为它弱势和边缘，所以我依人类学本能就忍不住多些关注。我希望在视觉人类学和图像民族志、民俗志方面有所探讨。
1705974752
1705974753
问：听说您刚完成一本岩画方面的书？
1705974754
1705974755
答：我搞调查前前后后花了十多年。书稿交到出版社后又折腾了五六年，拖垮了三四任编辑，经手了三个出版社，几乎成了“公害”。该书［3］出版时第一任编辑的小孩已经五岁半了。另外一本岩画考察笔记，差不多要写完了，我忽然想停下来，凉一凉再说。等有机会我要比较考察一下其他地方的岩画，如澳洲岩画。
1705974756
1705974757
问：您最近在忙什么？
1705974758
1705974759
答：我跑了青海、贵州和台湾，主要是去拍照片，拍民族服饰方面的东西。
1705974760
1705974761
问：做什么用？
1705974762
1705974763
答：这也是折腾了差不多20年的东西，想来个小结。自十多年前开始出版民族服饰方面的东西之后，我越做越脱不了手。这些年跑田野，我陆陆续续又补充了一些材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一个八卷本的选题报给出版社了，结果被列为国家“十一五”重点出版计划。大概这两年，我和Senkey等同学都得全力以赴干这事了。2008年，我和台湾、贵州、美国、加拿大等地的朋友要在美国夏威夷大学搞一个中国民族服饰展览和学术研讨会，主题就是“针笔线墨”。针是笔，线是墨，用这种形式来叙事。这就跟我们平常用笔或用其他书写工具来叙事很不一样。这是一种另类的言说方式。所以我们以往的“笔墨”书写概念是应该被打破的。
1705974764
1705974765
问：从岩画、雕刻、针笔线墨之类，到后来的影视手段，一直到数字化时代的拟像，在以图叙事或视觉表达的功能上，彼此之间是否存在一些渊源、传承关系？
1705974766
1705974767
答：它们之间直接的关系不好说，但是用图像来表达肯定是一个共同点。从至今仍在沿袭的传统习俗看，人类的许多文化现象与远古知识体系是一脉相承的。虽然在关于人类是否具有超越不同历史文化背景的共同心理结构这一问题上，学者们的看法不一，但从那些无法用“文化传播”理论解释的相似性上，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同一心理水平面上大致相似的表象类化过程的。不管是用手指头涂抹，用笔描画，用石头、青铜塑形，还是用针线缝绣，用电脑制作，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用形象、用视觉图像的形式，来完成一种表述。这种表述由于它的具象性，习惯被归入艺术类。不错，它可以是艺术，但它也是巫术、技术和科学，也是宗教、信仰、教育和语言符号。作为一种语言符号，它跟文字不一样，人必须识字才能看得懂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图像不用翻译的特征更加突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看图像基本能看出一个大概。当然在不同的语境里，它也有一些特殊的词语和释义。比如，蝙蝠在某种文化里是一个邪恶的形象，在另一种文化里，它却象征着福气。
1705974768
1705974769
动漫、FLASH、影像、广告等通过电视、网络和手机，在现代视觉媒体及传播中占有重要位置，对当代文化特别是流行文化有不可忽视的影响。我让一些学生对现在正在形成的一些特殊群体和视觉现象做调查，如动漫爱好者群体、自由艺术家社区、网络流行图像等。有些网络图像符号很好玩，它们再度将文字或标点符号“还原”为概念化的图像。在QQ和MSN上使用这些图示，使我想起岩画和象形文字。现在再加上一个摄像头，配合口语和身体的展示，差不多还原成面对面“口传身授”了！在以图像或影像指事会意的功能上，原始和现代再度重合。它们彼此之间是否存在一些渊源、传承关系？这个问题还真值得玩味。
1705974770
1705974771
问：文字与影像在记录历史、传达信息方面，是否各自扮演着不同角色，或者在功能上有所差异？
1705974772
1705974773
答：是的，文字与图像及其他传承方式在记录历史、传达信息方面，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是不能互相代替的。图像所能做的，文字可能做不了，或者说很难传神地表达；文字能做的，图像更是难以达到，特别是抽象思维达到一种思辨层次的时候，图像是不可能做得到的，比如用图像来进行哲学思辨就不大可能（某些使用图式的逻辑推理如何评价，待议）。语言文字应用的面更宽，哲学、数学等思维形式都必须而且多半只能借助语言和文字。所以二者各有长短，各有各的表达领域。
[
上一页 ]
[ :1.705974724e+09 ]
[
下一页 ]